北歸的路因途中遇上罕見的春寒凍雨,地面結了一層薄冰,車馬難行,到底還是耽擱了兩日。王雲心中惴惴,雖說有元宵節後的緩沖,但畢竟超出了原定的假期,也不知上官會如何責罰。
然而,當他風塵仆仆踏入翰林院大門時,預想中的苛責並未到來。相反,那位素來以嚴肅著稱的掌院學士見到他,臉上竟堆起了前所未見的和煦笑容,非但沒有追究他遲歸之過,反而從袖中摸出一個紅封,溫言道:“扶搖一路辛苦,路上不太平吧?這是開年的利是,拿着,討個彩頭。”
王雲愣住了,一時間竟不敢去接。他敏銳地察覺到,周圍同僚投來的目光,不再是年前那種帶着好奇與些許討好的復雜,而是變成了一種純粹的、近乎恭謹的敬畏。李贄站在不遠處,對他微微點頭,眼神中竟帶着一絲……祝賀?
他心中疑竇叢生,強作鎮定地謝過掌院,婉拒了那分量不輕的紅封,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值房。剛一坐下,便有相熟的低階官員湊過來,壓低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說道:
“扶搖兄,你還不知道吧?天大的消息!新皇登基,改元盛安,頭一道旨意,便是拜張相爲丞相,總領朝政!司馬大人接了文淵長的位置!如今內閣,可真正是……唉,真是了不得!”
仿佛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
王雲拿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溫熱的茶水險些潑灑出來。
丞相!
大師兄張子策,竟在新朝伊始,便一步登頂,成爲了帝國文臣的巔峰——丞相!而二師兄司馬長,也順勢接掌了文淵長這一清要至極的職位。這意味着,尹文一門的勢力,在新帝手中非但沒有因舊皇更迭而削弱,反而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極盛!
他終於明白了。明白爲何掌院學士會那般客氣,明白爲何同僚的眼神會那般敬畏,明白那遞來的紅封意味着什麼。一切都不一樣了,從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不,從他三位師兄權力格局塵埃落定的那一刻起,他王雲,就不再僅僅是“尹文弟子”或“張府客人”。
他是當朝丞相的師弟,是這帝國最新、最炙手可熱的權力核心圈邊緣,最親近的人之一。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他胸腔裏翻涌。有爲師兄們,尤其是爲待他親厚的大師兄感到的由衷喜悅與自豪;有對師門昌盛、學問得用的與有榮焉;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力,以及一絲隱秘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惶恐。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師兄們站得越高,聚焦在他們身上的目光就越銳利,而自己作爲他們最親近的師弟,一言一行,恐怕都會被放在放大鏡下審視。往日那些因師門而來的便利,如今恐怕會變成一道道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地捆綁在這輛疾馳的權力戰車之上。
這一天的值守,他過得渾渾噩噩。案頭的公文仿佛都失去了字跡,耳邊是同僚們壓抑着的、關於新朝新政、關於丞相權柄的竊竊私語。他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內心卻如同沸鼎。
散值的鍾聲終於敲響。他幾乎是逃離了那座此刻讓他感到無比窒息的翰林院。
走在回張府的路上,初春的晚風依舊料峭,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煩悶。街道兩旁,已有性急的柳樹抽出些許嫩黃的芽孢,昭示着新生。可王雲卻覺得,自己仿佛正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季節。
他站在那熟悉的、如今卻仿佛籠罩着一層無形威儀的“文然侯府”門前,猶豫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入。
府內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依舊是那般清簡。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往來仆役的腳步似乎更輕、更謹慎了些,連廊下懸掛的燈籠,光暈都似乎帶着某種不容逼視的莊嚴。
他知道,師兄還是那個師兄,嫂夫人還是那個嫂夫人。但有些東西,從今天起,確確實實,再也不一樣了。他心情復雜地走向內院,不知該如何面對那位已是帝國丞相的師兄,也不知該如何安放自己這顆驟然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心。
夜色,悄然籠罩了這座已然不同往昔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