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江西地界,熟悉的溼潤空氣和綿延的丘陵便撲面而來。越靠近家鄉,王雲的心便跳得愈快,那是一種近鄉情怯的激動與不安。當馬車終於停在記憶中的那座白牆黛瓦的宅院前,看到聞聲而出、站在門口翹首以盼的父母時,他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滾燙的暖流,沖破了官場的拘謹,他幾乎是跳下馬車,快步上前,撩起衣袍便跪了下去。
“父親,母親!不孝兒……回來了!”
王父急忙扶他,布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眼眶已然溼潤。王母則一把將他摟住,哽咽着說不出話,只是用手一遍遍摩挲着他的後背,仿佛要確認這並非夢境。鄰裏聞訊,也紛紛圍攏過來,臉上洋溢着淳樸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問候着。
“雲哥兒回來了!” “瞧瞧,這就是在京城當官的王家小子,真是一表人才!” “聽說是在翰林院,那可是清貴得很呐!”
小小的院落,頓時被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濃濃的年味填滿。
歸家的日子,仿佛被浸入了蜜糖裏,緩慢而香甜。王雲褪去了在京城的官袍,換上了家常的棉布衣衫,刻意地享受着這難得的閒適。他陪着父親去查看冬日的田壟,聽父親念叨着今年的收成、村裏的瑣事;他守在廚房灶膛前,看着母親忙碌的身影,幫着添柴燒火,聞着那記憶中最能撫慰心靈的飯菜香氣。
他將那二兩俸銀並張夫人給的二十兩銀子,一並鄭重地交給母親。王母拿着那沉甸甸的銀子,先是驚愕,繼而眼眶又紅了,連聲道:“我兒出息了,出息了……只是你在外不易,何必……”
王雲握着母親的手,溫言解釋:“母親,兒在京中一切安好,師兄師嫂待我極好,這些銀兩,一部分是兒的俸祿,另一部分是師嫂的心意,叮囑兒定要孝敬二老。您和父親放心用度,莫要再省儉了。”
他將京中的見聞,揀那些有趣又不涉機密的說與雙親聽。說起翰林院的浩瀚藏書,說起師兄們的博學與關照,說起神都年節的繁華盛景。他略去了皇帝出家的驚天變故,也隱去了官場中那些微妙的傾軋與自己的迷茫,只將一幅充滿希望與機遇的畫卷展現在父母面前。
親戚鄰裏得知他歸來,也紛紛設宴相邀。席間,他成了絕對的中心。長輩們拍着他的肩膀,說着“光宗耀祖”的勉勵話;平輩的兄弟姐妹們則好奇地打聽京城的模樣,官場的規矩;更有那抱着孩童的婦人,指着他對懵懂的孩子說:“快看你雲叔叔,將來也要像他一樣,去京城做大官!”
在這些淳樸的贊美與期望中,王雲感受到了一種與京城截然不同的壓力。那是一種沉甸甸的、關乎家族榮辱的責任。他微笑着,應對得體,心中卻愈發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已不再是那個純粹的農家少年,他肩上承載的東西,越來越多。
一次,與幾位堂兄弟飲酒,一位略讀過些書的堂叔帶着幾分醉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雲哥兒,你如今在翰林院,天天見的都是宰相、尚書那樣的大人物,下次回來,怕不是也要穿上紫袍了?”
王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叔父說笑了,侄兒資歷尚淺,如今只想做好分內事,不負朝廷,不負師長,亦不負鄉親們的期望便是了。”他答得謙遜,卻也巧妙地避開了實質性的承諾。
夜深人靜時,他獨自在院中踱步。家鄉的夜空,星辰似乎比京城更加清晰明亮。這裏的日子安穩、親切,足以撫慰他在外奔波疲憊的心靈。但他知道,這片寧靜的鄉土,已不再是他的歸宿。他的路在京城,在那片波瀾壯闊又暗流洶涌的宦海之中。張師兄的提點,司馬師兄的嚴謹,範師兄的務實,還有張夫人那如暖陽般的關懷,都已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牽引着他向前。
元宵佳節將近,空氣中已經開始彌漫着湯圓的甜香和準備燈會的喧囂。王雲知道,離別的時刻又快到了。
臨行前夜,他將行囊仔細收拾好,又將張夫人那封書信重新讀了一遍,小心收妥。王母默默爲他準備着路上的吃食和家鄉的土產,將行囊塞得滿滿當當。王父則抽着旱煙,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復叮囑他:“在外爲官,定要清廉自守,忠於王事。家中一切勿念,我與你母親身子還硬朗。”
正月十七,天光未亮,王雲再次辭別雙親。他沒有驚動太多鄰裏,只在父母的目送下,登上了北歸的馬車。
車輪滾動,碾過溼潤的泥土路。他回頭望去,父母的身影在晨霧中漸漸模糊,最終與那片生他養他的土地融爲一體。
心中有不舍,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種收拾好行裝、明確了方向的堅定。
京城,翰林院,師兄們,還有那條剛剛啓程的仕途,都在前方等待着他。他帶走了家鄉的煙火氣,也帶走了那份沉甸甸的、由親情與期望織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