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值回到相府,那三重門楣在暮色中更顯威嚴。王雲向張夫人請安時,張夫人便笑着叮囑他:“雲弟,明日散值後,記得直接去‘醉人間’,你師兄在那兒設了席面。”
她見王雲神色一凜,又寬慰道:“你師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向來不喜這些虛禮客套。只是如今喬遷相府,若連場像樣的宴席都不擺,倒顯得過於清高,惹人閒話。不過是走個過場,你跟着去見見世面也好。”
王雲躬身應下:“是,嫂夫人,雲明白了。”
口中說着明白,回到相府爲他安排的、比張府時寬敞精致了許多的客房後,他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
醉人間——京城最負盛名的酒樓,非達官顯貴不得其門而入。明日那裏的一場宴席,絕非“走個過場”那麼簡單。那將是新晉丞相張子策第一次以帝國宰輔的身份,非正式地會見朝中各方重臣與勳貴。其意義,不言而喻。
而他,王雲,一個入仕不及一年的翰林院序班,竟要列席其間?
他知道,這絕非因爲他那微不足道的官職,僅僅因爲他是張子策的師弟,是尹文門下最年輕的親傳弟子。這份殊榮,如同烈火烹油,讓他感到的不僅是榮耀,更有一種被架在火上烤的灼熱與不安。
這一夜,他徹夜難眠。
月色透過新居的雕花窗櫺,灑在冰涼的地面上。王雲躺在床榻上,腦海中反復浮現的,是那幾位即將在宴席上見到的、平日裏只在公文邸報和傳聞中聽聞的名字。這些名字,每一個都代表着朝堂的一方勢力,一段傳奇:
· 陳湯(字武成),前飛龍將軍,六十二歲。 這位老將是軍中的活傳奇,一手創立了拱衛京畿的精銳“飛龍軍”,雖已致仕,餘威猶在,門生故舊遍布軍中。
· 閻中(字持正),秉筆太監,四十六歲。 內官之首,天子近臣。曾在莊鴻皇帝奪回皇權的過程中立下大功,深得信任,掌管機要,權柄赫赫,是連外朝大臣也不敢輕易得罪的人物。
· 袁化(字育之),錦衣衛都指揮使,四十八歲。 與閻中同爲“從龍功臣”,執掌令人聞之色變的錦衣衛,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刀,監察百官,無處不在。
· 周亞(字次公),前赤烏將軍,絳國公,五十四歲。 另一位軍功彪炳的名將,平定過“六王之亂”,曾北擊匈奴,收復失地,受封國公,尊榮已極,雖致仕,影響力不容小覷。
· 衛長卿(字子相),戶部尚書,五十一歲。 掌管帝國錢袋子的實權人物,從一品大員,其態度對朝廷財政、新政推行至關重要。
· 燕祈石(字開之),燕家家主,七十二歲。 天下首富,雖無官身,卻富可敵國,與朝中千絲萬縷,其商業網絡遍布大淮,動輒影響一方經濟。此刻雖尚無驚天功績,但其能量,無人敢小視。
這些人,加上他的三位師兄——丞相張子策、文淵長司馬長、工部尚書範成大,幾乎囊括了此刻淮朝文武、內廷外朝、權力與財富的頂尖階層。
明日宴席之上,他該如何自處?是謹小慎微,一言不發?還是該在合適的時機,展現出師門子弟應有的風範?師兄帶他去,是希望他僅僅做個看客,還是有所期待?
他想起老師尹文的從容風骨,想起大師兄張子策的舉重若輕,想起二師兄司馬長的嚴謹端方,想起三師兄範成大的平易近人。師門的學問與精神,是他唯一的依仗。
思緒紛亂如麻,直到窗外天際泛起魚肚白,他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朦朧睡去。夢中,仿佛有無數雙或銳利、或審視、或探究的眼睛,在“醉人間”的觥籌交錯間,靜靜地注視着他。
次日清晨,王雲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穿上那身最能體現精神氣的官袍,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走向翰林院,也走向他仕途生涯中,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