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龍脊關後的山坳裏,晨霧還沒散透,像被人揉碎的棉絮,輕飄飄裹着滿坡的綠。橙芝芝蹲在塊青石板前,竹籃裏攤着曬幹的藥草,她捏着根銀簪子挑揀,簪尖沾了點草屑,發間那撮橙羽被映得亮閃閃的。石灶上的陶罐咕嘟冒泡,白氣混着清苦藥香漫出來——是她按爺爺留下的方子熬的凝神湯,想着等猶錦川練完拳,給他補補氣血。

不遠處空地上,猶錦川扎着馬步,《三千陀手》的掌法在他手裏慢悠悠轉着。少年光膀子,古銅色的脊梁上滲着汗,順着肌肉線條往下滑,像爬着幾條細銀線。胸口玄龍紋忽明忽暗,金芒順着胳膊爬到指尖,凝出小光球。可他總覺得體內那股柔氣犟得很,剛想用龍氣裹住,那氣就泥鰍似的滑開,害得掌法到了關鍵處總卡殼,“啪”地拍在老樹幹上,震得枯葉簌簌落了滿肩。

“又急吼吼的。”橙芝芝往陶罐裏撒了把蜜棗,甜香混着藥味飄過去,“這掌法要的是綿勁,你偏用龍氣硬撞,能順才怪。”

猶錦川收了掌,甩甩發麻的胳膊,汗珠順着下巴滴在腳邊青石上,砸出小水點:“可玄龍紋的氣就是剛的,跟這掌法天生不對付。”他剛走到石灶邊要揭鍋蓋,頭頂突然炸起聲尖唳,像鐵器刮石頭,刺得耳朵眼發麻。

兩人同時抬頭,晨霧裏掠來道血紅影子,快得像支脫弦的箭。那是只雄鷹,翅膀展開足有丈許,羽毛紅得發紫,像是浸透了血,爪子泛着烏金寒光,尖得能戳穿石頭。最嚇人的是眼睛,倆瞳仁渾灰,裹着股瘋癲的戾氣,直沖沖朝猶錦川撲來,帶起的風裏裹着股腥甜鐵鏽味。

“當心!”橙芝芝抓起藥杵就扔,木杵帶着勁風砸在鷹翅上,“咔”地斷成兩截。雄鷹被惹毛了,唳鳴聲更尖,翅膀猛地一煽,風把橙芝芝掀得後退兩步,赤尾羽都貼在了背上。

猶錦川下意識側身,玄龍紋“噌”地爬滿脊背,金芒在周身凝了層薄甲。雄鷹爪子已經到眼前,他瞅得清爪尖沾的黑泥,指甲縫裏還嵌着點碎肉。少年猛地沉腰,左手攥住鷹腿,右手攥拳,龍氣順着胳膊涌到拳面,“砰”地砸在鷹腹上。

這拳用了十足勁,雄鷹發出聲淒厲的哀鳴,翅膀瘋了似的撲騰,風把猶錦川的頭發吹得像團亂草。可它像不知疼,另只爪子突然勾起,狠狠抓在少年胳膊上,“嗤”地撕開道血口,黑血順着傷口淌,滴在地上冒起細小白煙。

“這鷹不對勁!”橙芝芝看得眼睛發直,赤尾羽根根豎起來,“跟大田鎮那些瘋獸一個樣,不怕疼!”

猶錦川咬着牙,胳膊上的傷口火辣辣的,像被烙鐵燙過。他能覺出雄鷹體內那股污穢氣,跟西北坡裂縫裏的東西一個味。少年不再留手,腰間猛地發力,硬生生把雄鷹掄了個圈,狠狠砸向旁邊的老樹幹。

“咚”的悶響裏,樹幹晃了晃,落葉落了猶錦川滿頭。雄鷹脖子擰成個詭異的角度,翅膀還在抽搐,灰黑的血從嘴裏涌出來,在地上積了小水窪,冒起陣陣灰煙。猶錦川剛喘口氣,身後密林裏傳來“咔嚓”斷枝聲,緊接着幾十道黑影竄出來,眨眼就把他倆圍在中間。

那些人穿黑紅勁裝,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倆陰鷙眼,手裏攥着怪模怪樣的彎刀,刀身暗紅,像常年泡在血裏。他們呈扇形散開,腳步輕得像貓,喘氣卻粗重,顯然憋着股狠勁。

人群中間慢慢走出個瘦高個,左肩塌着,空蕩的左袖在風裏晃悠——是血刀門的森宿。他臉上青銅面具在晨光裏泛冷光,盯着猶錦川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沙啞的笑聲從面具後擠出來:“找你們倆小東西,可費了我不少腳力。”

猶錦川把橙芝芝往身後拉了拉,胳膊上的傷口還在淌血,玄龍紋燙得厲害:“你是血刀門的?”

“記性不差。”森宿歪了歪頭,下巴上的疤跟着扭了扭,“當年龍脊關那會兒,鐮珂斷我胳膊時,你這小子還在襁褓裏蹬腿呢。如今倒長這麼大,玄龍紋也醒了,有意思。”他伸出僅有的右手,蒼白的手指點了點兩人,“今天誰也別想跑,乖乖跟我走,少受點罪。”

橙芝芝攥緊拳頭,赤尾羽氣得直顫:“憑啥跟你走?你這斷胳膊的老怪物!”

森宿的笑聲突然卡住,面具下的眼睛爆起凶光:“小丫頭片子找死!”他猛地揮手,“血煞,拿下!”

周圍的黑衣人瞬間動了,彎刀劃出暗紅弧光,像一群餓瘋的蝙蝠。他們步法怪得很,腳不沾地似的飄過來,刀風裹着股腥甜血氣,聞着讓人頭暈。

猶錦川低吼一聲,玄龍紋金芒“噌”地漲起來,硬生生撞向最前面兩個血煞。拳頭帶着剛勁砸在刀背上,震得對方後退兩步,可另一個的彎刀已經到眼前,寒氣直逼面門。少年趕緊偏頭,刀刃擦着耳廓劃過,帶起縷頭發,掉在地上瞬間變成黑灰色。

“傻川子小心!”橙芝芝聲音帶哭腔,她沒練過硬功,卻仗着身法靈,在血煞中間鑽來鑽去,時不時用淬了藥的發簪扎一下。可血煞太多,很快有兩個繞到她身後,彎刀交錯着封死了路。

猶錦川看得眼睛發紅,想回身救,卻被三個血煞纏住,根本脫不開。他眼睜睜看着彎刀離橙芝芝越來越近,急得喉嚨裏發出龍吟似的低吼,體內龍氣不受控地翻涌,周身竟隱隱浮出猶他盜龍的影子。

就在這眨眼功夫,天空突然傳來聲清越的刀鳴,像龍吟劈空。一道淡金色影子從天而降,斷霜鐮帶着寒氣砸在地上,“轟”的一聲,地面瞬間結了層薄冰,最前面兩個血煞來不及哼一聲,就被凍成了冰雕。

“森宿。”鐮珂的聲音冷得像冰,她單膝跪地,斷霜鐮拄在地上,玄龍紋在周身轉着圈,“當年留你條命,是覺得廢人不足爲懼,沒想到你還敢來送死。”

森宿看見她,空蕩的左袖都在抖,像是又想起斷臂的疼:“鐮珂!你果然來了!正好,新仇舊恨今天一起算!”他猛地沖過去,僅剩的右手裏不知何時多了把血紅短刀,刀身彎得像蛇,裹着股腥臭黑氣。

鐮珂冷哼一聲,斷霜鐮在手裏轉了個漂亮的圈,淡金刀光撞上血色短刀,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兩人瞬間纏在一起,快得只剩殘影。鐮珂的刀法大開大合,每一刀都帶着龍氣剛勁,逼得森宿連連後退;可森宿身法陰毒,專往她破綻處鑽,短刀像毒蛇吐信,專挑要害。

“就你這點本事,也想報斷臂仇?”鐮珂一刀劈在短刀上,震得森宿虎口發麻,“當年龍脊關那會兒留你,是看你還算條漢子,沒想到你投靠血刀門,學這些下三濫手段!”

森宿被劈得後退三步,撞在樹上,喉頭涌上股腥甜:“少廢話!若不是你斷我臂膀,我早拿到龍脊關秘技,突破龍王境了!是你毀了我的一切!”他突然怪笑起來,聲音淒厲,“你以爲我今天單槍匹馬來的?太蠢了!”

他猛地吹了聲口哨,剩下的血煞突然變了目標,不再纏猶錦川和橙芝芝,瘋了似的朝倆孩子撲去,彎刀閃着詭異的綠光——顯然淬了毒。

“不好!”鐮珂心頭一緊,想回身,可森宿的短刀已經纏上來,刀風直逼面門。她只能先揮刀格擋,就這眨眼的耽擱,兩個血煞已經到了猶錦川身後,彎刀帶着毒光砍下去。

“小心!”鐮珂眼睛都紅了,再也顧不上森宿,猛地轉身撲過去。她速度快得像道金光,在彎刀要砍中的瞬間,一把將猶錦川和橙芝芝推開。可自己沒完全躲開,腰間傳來一陣劇痛,森宿擲出的短刀劃開道血口,黑毒液瞬間順着傷口蔓延。

“鐮姐姐!”猶錦川摔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鐮珂腰間的血變成黑紫色,心疼得眼圈都紅了。

橙芝芝嚇得哭出聲:“師傅!”

森宿看着那傷口,得意地狂笑:“中了我的蝕骨散,就算你是龍王境,半個時辰內也得真氣盡散,變成廢人!看你還怎麼護這倆小東西!”

鐮珂捂着傷口,那裏像有無數毒蟲在啃,疼得渾身發顫。可看到倆孩子嚇白的臉,一股火猛地從心底竄起來,玄龍紋在周身爆發出刺眼金光,氣勢陡然漲了半截。

“你找死!”她聲音裏裹着龍吟,斷霜鐮被金芒裹住,刀身“嗡嗡”直顫,像有巨龍要從刀裏鑽出來。“大霜芒斬!”

隨着她一聲怒喝,淡金刀光化作道巨大的月牙,帶着毀天滅地的勁劈向森宿。森宿臉上的笑瞬間僵住,想躲卻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刀光把自己吞了。

“不——”他的慘叫被刀光撕碎,整個人連帶着身後的老樹被劈成兩半,傷口處瞬間結了冰。

剩下的血煞嚇得魂飛魄散,刀“當啷”落地,轉身就想跑。鐮珂眼神冷得像冰,斷霜鐮橫掃過去,淡金寒氣瞬間漫開,把所有血煞凍成冰雕。她走到冰雕前,伸手輕輕一捏,那些冰雕瞬間碎成粉,被風一吹就沒了影。

做完這些,她才踉蹌了一下,捂着腰間傷口。那裏的黑紫色已經爬到小腹,玄龍紋的光都暗了不少。

“鐮姐姐!”猶錦川趕緊沖過去扶住她,摸到她腰間的衣服溼透,黏糊糊全是血,聲音都發顫,“你的傷……”

橙芝芝也跑過來,小手捂着嘴,眼淚掉個不停:“師傅,都怪我們……”

鐮珂擺了擺手,臉白得像紙,呼吸也粗了:“不關你們的事……這蝕骨散霸道得很,得趕緊找地方解毒。”她抬頭望了望遠處山谷,“往南走三裏,有處溫泉能解百毒,扶我去那裏。”

猶錦川和橙芝芝一左一右扶着鐮珂,深一腳淺一腳往山谷走。鐮珂的身子越來越沉,腰間的疼像潮水似的一波波涌,每走一步都頭暈眼花,玄龍紋的光忽明忽暗,像隨時會滅的燈。

“撐住,鐮姐姐。”猶錦川咬着牙,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盡量分擔重量。少年肩膀還單薄,卻挺得筆直,生怕自己一鬆勁,鐮珂就會倒下去。

橙芝芝也用了全力,小手緊緊攥着鐮珂的衣角,赤尾羽蔫蔫耷拉着:“師傅,再忍忍,快到了。”她時不時回頭看,生怕再竄出什麼東西,眼淚掉在地上,把落葉洇出一個個小黑點。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突然冒出片熱氣騰騰的山谷。谷底有個天然水池,水是淡淡的碧綠色,不斷有白汽往上冒,帶着股淡淡的硫磺味。池邊石頭上長滿綠苔,幾株不知名的野花在汽裏晃,看着倒有幾分生氣。

“就是這兒了。”鐮珂鬆了口氣,指着溫泉,“這水能淨化毒素,我得在裏面泡三天,才能把蝕骨散逼出來。”

猶錦川小心扶她到池邊,剛想幫她解衣服,被鐮珂攔住了:“你們在外面守着,別讓任何人靠近。”她咬着牙,自己脫下染血的外衣,露出腰間那道猙獰的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發黑,還在往外滲黑血,看着讓人頭皮發麻。

橙芝芝趕緊別過頭,小手卻把鐮珂的外衣攥得死緊,指節都白了:“師傅,我們就在外面,有事您喊一聲。”

鐮珂點點頭,慢慢走進溫泉。水剛沒過傷口,就發出“滋滋”的響,冒起細小白泡。她疼得悶哼一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可很快,一股暖流從水裏涌出來,慢慢裹住傷口,疼勁減了不少。她靠在池邊石頭上,閉上眼睛,玄龍紋的光在水裏輕輕閃,像在跟溫泉的勁氣呼應。

猶錦川和橙芝芝在溫泉外找了塊平石頭坐下,誰都沒說話。山谷裏靜得很,只有泉水叮咚和風吹樹葉的聲。過了好一會兒,橙芝芝才吸了吸鼻子,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傻川子,都怪我,要不是我拉你去山頭練拳,就遇不上這些壞人,師傅也不會爲了救我們受傷。”

猶錦川搖搖頭,望着溫泉裏鐮珂蒼白的臉,心裏像被什麼東西揪着疼:“不怪你,要怪就怪血刀門的人太不是東西。再說了,就算我們不去山頭,他們遲早也會找來的。”他頓了頓,攥緊拳頭,指節發白,“等我再厲害點,肯定不讓任何人傷你和鐮姐姐。”

橙芝芝抬頭看他,眼睛裏還汪着淚,卻亮閃閃的。少年臉上滿是倔勁,眼神倒挺堅定,像剛從土裏鑽出來的芽,嫩是嫩,卻帶着股往上長的勁。她突然吸了吸鼻子,像是拿定了主意:“傻川子,我想出去找藥材。”

“找藥材?”猶錦川愣了愣,“找藥材幹啥?溫泉不是能解毒嗎?”

“溫泉能解蝕骨散,可師傅流了那麼多血,肯定傷了元氣。”橙芝芝的眼神亮起來,赤尾羽也微微揚了揚,“我爺爺醫書裏說,南邊黑鬆林有種地靈根,能補血氣,對受傷的人最好。我去把它找回來,給師傅補補。”

猶錦川皺起眉:“不行,黑鬆林那麼遠,裏面說不定還有危險,你一個人去太不安全。要去也該我去,你在這兒守着師傅。”

“你不能去!”橙芝芝立刻反駁,聲音都高了些,“你走了,這兒就我一個人,萬一有壞人來咋辦?再說了,我懂草藥,知道地靈根長啥樣,你去了也是瞎轉悠。”她拉着猶錦川的胳膊,輕輕晃了晃,語氣軟下來,“好川子,就讓我去吧。師傅是因爲我們才中的毒,我總得做點啥。你放心,我會小心的,天黑前肯定回來。”

猶錦川看着她那股倔勁,知道拗不過。橙芝芝平時看着嬌滴滴的,可一旦拿定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嘆了口氣,從懷裏摸出塊龍鱗——是上次鐮珂給的,說能擋些小傷小痛:“那你一定小心,把這個帶上。要是遇到危險,趕緊回來,別硬撐。”

橙芝芝接過龍鱗,小心揣進懷裏,用力點頭:“我知道啦,你也看好師傅,別讓她出事。”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又回頭望了眼溫泉裏的鐮珂,然後轉身往山谷外跑,赤紅色的尾羽在身後劃了道亮線,很快就沒進密林裏了。

猶錦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裏有點發慌,卻又莫名生出點期待。他知道,橙芝芝不是只會哭鼻子的小丫頭,她有自己的膽子和主意。就像他自己,也在一次次闖禍裏慢慢長起來了。

他轉回頭,望着溫泉裏靜靜療傷的鐮珂,悄悄攥緊了拳頭。不管以後有啥危險,他都得守好這兒,守好他在意的人。山谷裏的風輕輕吹過,帶着溫泉的暖意,還有少年沒說出口的那點決心,慢慢漫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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