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山坳裏的霧還沒褪盡，鐮珂伸手撥開洞外纏纏繞繞的藤蔓。“今日下山，去鎮上給小巴抓些補藥。“她肩上挎着個麻布袋子，裏頭裝着幾塊磨得溜光的獸骨——是前幾日猶錦川獵來的青面獠牙獸的，那骨頭硬得很，鎮上藥鋪專收這個。
猶錦川正幫橙芝芝把曬幹的草藥捆結實，聽見這話，眼睛亮了亮：“鎮上？那地方是不是有糖畫賣？“他去年跟着獵戶去過回鄰鎮，轉盤上那糖龍，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就知道吃。“橙芝芝伸手戳了戳他胳膊，懷裏的小巴卻支棱起耳朵。小家夥這些日子長了點肉，瘸腿早好利索了，就是性子沉了些，這會兒聽見“鎮上“，尾巴尖偷偷晃了晃。
“少帶它瞎跑。“鐮珂瞥了眼小巴，“鎮上人多眼雜，別讓人看出是劍齒虎崽。“她從布袋裏翻出塊灰布，給小巴做了個簡單的頭套，只露出倆葡萄似的眼睛，“這樣才穩妥。“
小巴乖乖任她擺弄，就是鼻子被遮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逗得橙芝芝直笑。
山路坑坑窪窪的，好在這半年練下來，三人腳力都長了不少，走起來倒也穩當。猶錦川走在前頭，龍行步雖說還生澀，可比尋常少年穩多了，踩在溼滑的青石上，一點聲兒都沒有。橙芝芝跟在後頭，赤尾羽在晨光裏泛着暖紅，時不時彎腰掐朵路邊的小藍花，別在發間。
鐮珂走在最後，金衣被山風掀起一角，斷霜鐮斜挎在背上，眼神掃過四周，警惕半點沒鬆。她望着猶錦川的背影，少年脊梁挺得筆直，拳頭攥得緊緊的，這半年脫了稚氣，眉宇間多了股韌勁，只是眼底那點沒着沒落的迷茫，總在愣神的功夫悄悄冒出來。
“還有多久到？“猶錦川回頭問，額上沁着層薄汗。
“翻過前面那道梁就看見了。“鐮珂抬手往遠處指，那裏隱約能瞧見嫋嫋的炊煙。
果然，過了山梁，一片熱鬧景致撞進眼裏。青石板鋪的街道彎彎曲曲往前伸，兩旁木樓錯落着，酒旗幌子在風裏招搖。挑擔子的貨郎搖着撥浪鼓，穿粗布短打的鎮民來來往往，吆喝聲、笑聲混着包子鋪的熱氣，讓人心裏頭暖融融的。
“哇！“橙芝芝眼睛瞪得溜圓，長這麼大哪見過這陣仗，拽着猶錦川的袖子一個勁晃：“你快看那賣花的！“
猶錦川也看呆了，比他去年去的鎮子大了足有十倍，街邊糖畫攤前圍滿了孩子，轉盤上的糖龍張牙舞爪，比記憶裏威風多了。
“先去藥鋪。“鐮珂拉住兩個要往前沖的小家夥，“買完東西，讓你們轉半個時辰。“
藥鋪在鎮子東頭，黑底金字的“百草堂“牌匾擦得發亮。掌櫃是個留山羊胡的老者，見了鐮珂背上的獸骨，眼睛頓時亮了：“鐮姑娘又來了？這青面獸骨成色好，給你多加二十文。“
“再抓些續筋接骨的藥，要最好的。“鐮珂說着，把布袋子推過去，“給這小家夥補補。“她指了指橙芝芝懷裏的小巴，頭套遮了大半，只露出溼漉漉的眼睛。
掌櫃瞅了眼小巴，咂咂嘴：“這小獸看着倒機靈，是狐狸崽子？“
“嗯，路上撿的，腿受了傷。“橙芝芝趕緊應着，把小巴往懷裏緊了緊。
掌櫃也不多問，麻利地抓藥，用草紙包好，又額外抓了把曬幹的肉蓯蓉：“這個給它泡水喝，長力氣。“
付了錢，鐮珂讓兩人在門口等着，自己去隔壁布莊扯布。猶錦川抱着小巴，蹲在藥鋪台階上，看街上人來人往。穿綠襖的丫鬟追着跑丟的小貓，賣糖葫蘆的老漢敲着鐵皮，還有個戴方巾的書生，對着牆根的野草搖頭晃腦。
“錦川你看！“橙芝芝拽他袖子，指着街角老槐樹下，“那老頭在幹啥？“
樹下擺着個小攤，鋪塊破布，上面放着個龜甲和幾枚銅錢，旁邊插着杆“鐵口直斷“的旗子。攤主是個幹瘦老頭，戴頂破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滿是花白胡茬，正眯着眼打盹。
“大概是算命的吧。“猶錦川以前聽獵戶說過，“能算前程啥的。“
“要不咱去算算？“橙芝芝眼裏閃着好奇，“看看咱啥時候能變厲害。“
猶錦川本想笑她迷信，可心裏也犯嘀咕。他總摸不透自己的本事，連橙芝芝都能凝出綠葉，他卻連屬系都沒摸着邊，說不定這老頭能看出點啥來。
“去問問？“他撓撓頭，抱着小巴站了起來。
老頭聽見腳步聲，慢慢抬眼。那雙眼渾濁得像蒙了層陳年的灰，可真看過來時，猶錦川只覺渾身一緊，骨頭縫裏都透着股被看穿的不自在。
“娃娃，想問啥？“老頭聲音沙啞，像砂紙磨木頭。
“我...我想問問前程。“猶錦川被他看得有點發毛，說話都不利索了。
老頭沒吭聲，抓起龜甲搖了搖，“譁啦啦“響，然後把銅錢倒在破布上。他盯着銅錢排布看了半晌，又抬眼打量猶錦川，目光在他腰間龍鱗處停了停，隨即移開。
“你這娃娃，命格怪得很。“老頭慢悠悠地說，“表面看着平平常常，內裏卻藏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像被啥東西裹着，透不出來。“
猶錦川心裏一揪：“那是好是壞？“
“不好說。“老頭捋着胡茬，“未來有機遇，也有坎，是禍是福，全看你自己怎麼走。“他頓了頓，又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橙芝芝，“你身邊這丫頭，命格亮堂，是個有福氣的，就是根基淺，得好好護着。“
橙芝芝臉一紅，拉了拉猶錦川的袖子：“算完了吧，鐮姐姐該出來了。“
猶錦川還想問，老頭卻擺擺手：“多說無益，緣分到了自會明白。“他重新低下頭，像是又睡着了，任憑猶錦川怎麼問，再也不吭聲。
兩人剛走開，就見鐮珂從布莊出來，手裏拎着個藍布包。她看了眼老槐樹那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隨即又恢復如常：“咋去那邊了？“
“那老頭給我們算命呢。“橙芝芝搶着說，“說錦川哥內裏藏着東西，還說我有福氣！“
鐮珂看了猶錦川一眼，少年正低頭琢磨，眉頭擰得緊緊的。她沒多問，只淡淡道：“江湖術士的話，當不得真。“
回去的路上，猶錦川心裏像揣了只兔子，坐立不安。那老頭的話總在耳邊繞，什麼叫“藏着股子勁“？他摸了摸腰間的龍鱗，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定了定神。
“鐮珂姐，“他忍不住開口，“你說...我到底是啥屬系啊？“
橙芝芝也幫腔：“就是啊，我都能讓葉子動了，他連點風都引不來，會不會是沒屬性啊？“
鐮珂腳步沒停，看了眼猶錦川：“你急啥？“
“我能不急嗎？“猶錦川嗓門提高了些，帶着點委屈，“芝芝境界比我低都能用屬系了，我這三步龍魁境，跟個愣頭青似的，打拳全靠蠻力！“
他越說越氣，拳頭攥得發白。上次跟鐮珂對練，明明力道夠了，卻總被她輕飄飄避開，鐮珂說他拳風太死，缺了點靈勁，可他就是悟不透。
橙芝芝見他急了，趕緊勸：“說不定你是特殊屬性呢，晚點才顯出來。“
鐮珂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猶錦川，眼神沉靜：“其實我也說不準。“
“啊？“兩人都愣住了。
“但憑感覺，你或許偏風系。“鐮珂緩緩道，“只是你這資質，比芝芝還差些。“
猶錦川臉一垮，剛想反駁，就聽鐮珂繼續說：“不過你血脈沒完全激活，現在看不出啥。這一年你得拼命練，提升境界和資質。“
“爲啥是一年？“
“明年這時候，鎮上有場民間血脈篩查。“鐮珂望着遠方，“達標了就能被選作種子，有機會去龍都深造。“
“龍都？“猶錦川眼睛一亮，“那是啥地方？“
“大華國的都城。“鐮珂聲音裏帶了點說不清的復雜，“裏面有最好的功法，最厲害的高手，還有...最復雜的規矩。“
“厲害的人多嗎？“橙芝芝湊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有鐮珂姐你厲害嗎？“
“比我厲害的，多如牛毛。“鐮珂淡淡道，“龍都裏，光是三步龍魁境，連守門的都算不上。那裏的天才，十幾歲就敢跟古獸搏殺，凝出的龍紋能遮半邊天。“
猶錦川聽得心頭火熱，仿佛已經看見那座城裏的景象：高樓入雲，高手如雲，人人都能飛天遁地。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我要去龍都！“
橙芝芝也用力點頭：“我也要去！跟錦川哥一起！“
小巴好像聽懂了，從猶錦川懷裏探出頭，對着龍都的方向“嗷“了一聲，葡萄眼裏閃着光。
鐮珂看着兩個滿臉憧憬的小家夥，嘴角彎起個淺弧：“想去就得努力。那篩查不光看境界，還得測血脈純度，你們倆的龍紋都還淺，得好好打磨。“
一路說說笑笑，連山路都不覺得難走了。猶錦川纏着鐮珂問龍都的細節，橙芝芝則想象着那裏的花樓和集市，小巴時不時插句嘴，問能不能在龍都找到好吃的獸肉幹。
鐮珂耐着性子講，說龍都有九道城門，城牆是用玄鐵澆築的，上面刻滿了鎮邪的符文；說城裏有座通天塔，塔頂能摸到雲彩，塔裏藏着上古傳下來的功法；還說龍都的富人，家裏養着會說話的靈鳥，喝的茶是三百年一開花的雲霧草。
“那龍都裏的人，是不是都穿金戴銀啊？“橙芝芝托着下巴問。
“不全是。“鐮珂搖搖頭，“有富可敵國的世家，也有掙扎求生的普通人。那裏規矩大，等級嚴，沒本事的人，寸步難行。“
猶錦川沒說話，心裏卻更堅定了。他想起龍脊關外消失的鄉親，想起母虎冰冷的屍體，想起自己連屬系都摸不清的窩囊。他得變強，強到能保護身邊的人，強到能去龍都，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回到山洞時，太陽已經偏西。鐮珂把藥交給橙芝芝，讓她給小巴熬藥，然後對猶錦川說：“跟我來。“
兩人來到附近的竹林山頭。這片竹林占地極廣，密密麻麻的竹子直插雲霄，風一吹，竹葉“沙沙“作響，像無數人在低語。山頭上視野開闊，能看見遠處的鎮子和連綿的山巒。
“站到中間去。“鐮珂指着竹林深處，“閉上眼睛，什麼都別想，就感受風。“
猶錦川雖疑惑，還是照做了。他走到竹林中央，閉上眼睛，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起初沒什麼特別，可聽久了，竟聽出些門道——風穿過竹葉是“沙沙“聲，掠過竹節是“嗚嗚“聲，貼着地面卷過落葉，又是“簌簌“聲。
“用你的丹田去聽，用經絡去接。“鐮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些微玄氣，“風無定形，可穿石，可拂柳，剛柔並濟。你的拳太硬，缺的就是這股勁。“
猶錦川凝神靜氣，試着將玄氣沉入丹田。他想起練崩山式時，腰勁炸開的感覺，又想起龍行步裏的輕盈。漸漸地，他好像真的感覺到什麼——有細碎的氣流順着毛孔往身體裏鑽，順着經脈遊走，癢癢的，暖暖的。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周圍的竹葉在輕輕晃動，卻不是被風吹的，而是隨着他的呼吸在動。他抬手，指尖剛要碰到一片葉子，那葉子突然“嗖“地飄開，像在跟他玩鬧。
“這就是風。“鐮珂走到他身邊，“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你要做的，不是去抓它，而是跟它走。“
她撿起根竹枝，遞給猶錦川：“揮拳試試，把剛才感覺到的氣流引到拳頭上。“
猶錦川握緊竹枝，深吸一口氣。他回憶着風穿過竹林的感覺，腰腹發力，拳頭帶着竹枝揮出。這一拳比平時慢了些，可揮到半路，突然覺得手腕一輕，一股氣流順着手臂涌到拳鋒，帶着竹枝“呼“地掃過，竟將前方一片竹葉齊齊削斷！
“成了！“他驚喜地喊，眼睛亮得驚人。
“還差得遠。“鐮珂卻不贊，“這只是借了點風勢，算不得真正融合。“她接過竹枝，手腕一抖，竹枝在空中劃出道殘影，帶起的風竟將周圍丈許內的竹葉都卷了起來，像個綠色漩渦，“你看，風可聚可散，聚時能斷金石，散時能撫塵埃。“
猶錦川看得目瞪口呆。他原以爲練拳就是拼力氣，沒想到還有這麼多門道。他學着鐮珂的樣子，再次揮拳，這次刻意放緩速度，用心感受氣流的動向。
一拳，兩拳，三拳...起初還是生澀，可練着練着，竟漸漸找到些韻律。他的拳頭揮過，帶起的風越來越響，周圍的竹葉被卷得亂舞，像圍着他轉圈。
“吸氣時引風入體，呼氣時隨拳而出。“鐮珂在一旁指點，“記住這種感覺，讓風變成你手臂的延伸，腳步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把竹林染成金紅色。鐮珂喊停時，猶錦川才發現自己的拳頭已經磨破了皮，滲着血，可他一點都不覺得疼。
“怎麼樣？“鐮珂遞過塊幹淨布巾。
“好像...有點明白了。“猶錦川喘着氣，擦着臉上的汗，“風不是死的，是活的，能跟着我動。“
“孺子可教。“鐮珂難得誇了句，“你現在還小，悟不透精髓，但記住這種感覺。以後練拳，就想着自己是一陣風，能剛能柔，能快能慢。“
回去的路上，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猶錦川蹦蹦跳跳的，不像來時那般沉悶，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曲子。
“鐮珂姐，“他突然想起什麼，“那血脈篩查，具體測啥啊？“
“測玄氣純度，測屬系親和度，還要看骨齡和根骨。“鐮珂說，“標準不低，尋常人家的孩子很難達標。“
“那我能行嗎？“猶錦川有些忐忑。
“不好說。“鐮珂看了他一眼，“但你這股韌勁，比不少世家子弟強。“
這句話比任何鼓勵都管用，猶錦川頓時來了勁：“我肯定行！到時候咱三個一起去龍都，找最好的藥給小巴治傷，讓它長得比它麻麻還厲害！“
橙芝芝在洞口聽見聲音，跑出來迎接，手裏還端着個陶碗：“藥熬好了，小巴剛喝完，可乖了。“
小巴從她身後探出頭，頭套已經摘了，嘴巴上還沾着藥渣，看見猶錦川，搖着尾巴跑過來，用腦袋蹭他的腿。
猶錦川蹲下來，摸着小巴毛茸茸的背，看着遠處漸漸沉下去的太陽，心裏滿滿當當的。龍都還很遠，篩查還很難，可他不怕。他有朋友，有要保護的人，還有這滿山的風陪着他。
他握緊拳頭，感受着指尖殘留的風意，暗暗發誓：一年後的今天，一定要站在篩查的擂台上，一定要去看看那座傳說中的城。
竹林裏的風還在吹，像是在應和他的決心，沙沙作響，溫柔而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