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過後，枯枯戮山的天空像是被暴雨徹底洗刷過一般，褪去了所有陰霾，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湛藍色。
到了夜晚，繁星格外清晰，密密麻麻地綴在墨色天幕上，銀河如同一條流淌的銀色沙帶，橫亙在穹頂之上，璀璨得讓人移不開眼。
訓練場頂部的玻璃穹頂，此刻成了絕佳的觀星地點——雖然設計它的初衷是爲了讓訓練時能充分利用自然光，而非供人看星星。
維茲盤腿坐在冰冷的玻璃地面上，後背靠着牆壁，仰頭望着漫天星空，試圖從那些陌生的星座排列裏，找到一絲曾經熟悉的輪廓。
可結果終究是徒勞，這個世界的星空與他記憶中地球的星空完全不同，沒有獵戶座的腰帶，也沒有北鬥七星的勺柄。
一種深刻的疏離感悄然攫住了他。
無論他在枯枯戮山生活了多久，跟着伊爾迷學會了多少殺人技巧，變得有多強，有些東西終究是改變不了的——他是個異鄉人，永遠回不去曾經的家了。
一絲難以言喻的孤獨，在這樣靜謐的星空下被無限放大，像細密的藤蔓，悄悄纏繞住心髒，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步伐輕盈得幾乎沒有聲音。
不用回頭，維茲也知道是誰——整個揍敵客家，只有伊爾迷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接近他，像一道沒有影子的風。
伊爾迷在他身邊坐下，學着他的樣子仰頭看天，黑色的貓眼裏倒映着細碎的星光，像是把銀河的一角裝進了眼底。
“你在看什麼？”他的聲音很輕，和夜晚的安靜格外契合。
“星星。”維茲輕聲回答，語氣裏帶着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悵然，尾音輕輕發顫，“它們和我以前知道的不一樣，一顆都認不出來。”
伊爾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理解“以前知道的”這幾個字背後的含義。
他很少主動提及維茲“來歷不明”這件事，這幾乎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禁忌，沒人願意戳破那層薄紙。
“這裏是枯枯戮山，在巴托奇亞共和國的邊境。”伊爾迷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篤定的邏輯，“天空自然與你來的地方不同。”
維茲有些驚訝地轉頭看他，側臉的線條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他沒想到伊爾迷會接這個話茬，更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平靜地接受“他來自另一個地方”這件事。
“你……不懷疑我嗎？”維茲忍不住問，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玻璃地面的縫隙，“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你家附近，還頂着一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的人，你就不怕我是敵人派來的？”
伊爾迷的視線從星空移開，落在維茲臉上。
星光下，他的眼神比平時柔和了許多，卻也更加深邃，像藏着無盡的秘密。
“懷疑過。”他坦率地承認，沒有絲毫隱瞞，“剛發現你的時候，我和父親說過，要先確認你有沒有威脅。”
“但後來我發現，懷疑沒有意義。你在這裏，每天和我一起訓練，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這就夠了。”
“足夠什麼？”維茲追問，心髒不自覺地加快了跳動。
“足夠讓我決定你的歸屬。”伊爾迷的語氣沒有起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像在宣布一個早已定下的事實，“你屬於這裏，屬於揍敵客家族，屬於我。”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乎乎的，又帶着一絲尖銳的悸動。
維茲看着伊爾迷的眼睛，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貓眼裏，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仿佛漫天星輝都只是爲了襯托這雙注視着他的眼睛——他是唯一的焦點。
剛才還縈繞在心頭的孤獨感，奇異地被這句話驅散了大半，像是被溫暖的光包裹住，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了些。
“伊爾迷，”維茲的聲音有些幹澀，喉嚨發緊。
“你知不知道，‘屬於’這種話，通常不能隨便對別人說？這聽起來……很霸道，像是把人當成了沒有感情的東西。”
“爲什麼不能說？”伊爾迷微微歪了歪頭，黑色的長發滑過肩膀，眼神裏滿是純粹的疑惑，沒有絲毫僞裝。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你是我的維茲，不是別人的，這是目前的最優解，也是唯一的解。”
又是最優解。維茲想笑，嘴角卻怎麼也揚不起來，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着，又酸又澀。
他忽然意識到，在伊爾迷那套冰冷的、只講效率的邏輯背後，藏着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認定——他不理解世俗意義上的“喜歡”或“在意”，所以只能用自己唯一懂的方式，用“計算”“歸屬”“效率”來定義維茲在他生命裏的位置。
這種認知，讓維茲心裏又暖又疼。
“如果……我不是最優解呢？”維茲試探着問，聲音壓得更低，“如果有一天，我受傷了，再也不能訓練，變得沒用了。”
“或者我……我特別想離開這裏，想去找我以前的家，你會怎麼辦？”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伊爾迷周身的氣息沒有變得凌厲，反而更加沉靜，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又像捕獵者在鎖定獵物時的絕對專注，讓人莫名心慌。
“你不會。”伊爾迷的聲音很輕，卻像是最堅硬的合金鎖鏈，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勒得人無法呼吸。
“我會教你更多保命的技巧，會讓醫生隨時跟着你，確保你一直‘有用’，不會變成沒用的人。至於離開……”
他稍微湊近了一些，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溫熱的氣流拂過臉頰，帶着一絲淡淡的、屬於伊爾迷的冷香。
星光在他眼底沉澱爲一種幽暗的光澤，像深不見底的潭水，要把人吸進去。
“那不是選項，維茲。”伊爾迷的聲音清晰地落在他耳邊，每個字都帶着不容拒絕的重量，“從你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這不是威脅，而是宣告。一種建立在絕對實力和扭曲認知基礎上的、令人心悸的獨占宣言。
維茲應該感到害怕的。
被這樣一個掌控欲極強、視人命如草芥的殺手視爲“所有物”，失去自由和選擇權，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可奇怪的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感受着那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專注目光，他心中涌起的，除了細微的戰栗，竟還有一種……墮落的安心感。
在這個陌生又危險的世界裏，他像一片無依無靠的落葉，隨風飄蕩，隨時可能被暴雨打落、被狂風撕碎。
而伊爾迷，就是那個強行將他撿起來，牢牢攥在手心的人——哪怕這份“掌控”帶着冰冷的占有欲，卻也讓他有了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
有一個人如此強烈地、不容拒絕地需要他存在，將他視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何嚐不是一種扭曲的救贖？
“而且，”伊爾迷的指尖輕輕觸碰到維茲的手背，冰冷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顫，像被電流擊中，“我們會有‘產品’。”
他的語氣很認真，像是在規劃一項重要的任務，“優秀的，強大的，能證明我們是最優組合的‘產品’。你會願意留下來，爲了那個結果。”
懷胎石。維茲瞬間想起了基裘給他看的那本古籍，想起了那個能讓同性孕育後代的秘寶。
原來伊爾迷連這個都計算進去了，用未來的、血脈的聯結，作爲另一道確保他無法離開的鎖鏈，把他牢牢綁在自己身邊。
維茲沒有抽回手。
他低頭看着伊爾迷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帶着常年握釘子、練格鬥留下的薄繭，粗糙卻溫暖，那雙手裏，握着他的命運。
“你真是個混蛋，伊爾迷。”維茲低聲說，語氣裏卻沒有多少真正的責備，更像是一種認命的嘆息，帶着無奈，也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
伊爾迷似乎怔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隨即，一個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在他嘴角轉瞬即逝——快得像錯覺，卻又真實存在過。
“嗯。”他居然坦然承認了，手指卻微微收攏，將維茲的手更緊地握在掌中，力道不大，卻帶着不容掙脫的堅定，“我的混蛋。”
這一刻，維茲感覺心底某道一直緊繃的防線，悄然崩塌了。
那些掙扎、猶豫、對未知的恐懼，那些對“是否要留在伊爾迷身邊”的糾結，似乎都在這一刻被這只冰冷而堅定的手握住，奇異地沉澱下來，變得不再重要。
他深吸一口氣，反手握住了伊爾迷的手，力道不大，卻帶着清晰的回應——他認了，認了這個混蛋，認了這份扭曲的羈絆。
伊爾迷的貓眼微微睜大了一瞬，裏面閃過一絲清晰的訝異，像平靜的湖面投進了一顆石子，泛起細碎的漣漪。
隨即，訝異被一種更深沉、更滿足的神色取代，眼底的星光似乎都亮了幾分。
他不再說話，只是重新抬起頭，望向星空，但握着維茲的手卻沒有鬆開，反而握得更緊了，仿佛要把兩人的溫度徹底融合在一起。
兩人就這樣並排坐在星空下，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穹頂，一個看着陌生的星辰，排解着最後的鄉愁。
一個看着身邊獨一無二的“所有物”，確認着自己的歸屬。
冰冷的鎖鏈已然鑄成，帶着星屑的微光，將他們的命運緊密地纏繞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維茲想，或許他永遠也無法用常理來理解伊爾迷的情感，就像伊爾迷也無法理解他偶爾的糾結和退縮。
但他們終究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平衡點——在一個個“最優解”和獨占宣言之下，在冰冷鎖鏈與星空微光之間，在彼此獨一無二的認定裏。
感情的重要突破，並非總是伴隨着甜言蜜語和浪漫誓言。
有時，它只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夜晚，伴隨着一個混蛋直白的宣告，和一次無需多言的牽手。
對維茲和伊爾迷而言，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