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陌路驚弦
宣室殿內的廷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漣漪雖在“容後再議”的旨意下漸漸平復,但深處涌動的暗流,卻愈發湍急。劉據能清晰地感覺到,投向他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有審視,有忌憚,有期待,也有冰冷的算計。
他依舊是那個“抱病靜養”的太子,大部分時間留在東宮,但不再僅僅埋頭書簡。他開始有選擇地接見一些東宮屬官,聽取他們對各地民情、吏治的看法,尤其關注與鹽鐵、商貿相關的信息。他知道,信息是權力的血液,尤其是在這迷霧重重的未央宮中。
這一日,午後悶熱,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劉據處理完幾份無關緊要的簡報,感到一陣莫名的氣悶,便摒退左右,只帶着兩名貼身侍衛,信步走出東宮,往未央宮西側較爲僻靜的園林走去,希望能尋得片刻清靜。
此處園林靠近宮牆,林木幽深,一條碎石小徑蜿蜒其間,比起滄池周邊的精致,更多了幾分野趣。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的清香,稍稍驅散了夏日的燥熱。
劉據沿着小徑緩步而行,思緒卻依舊沉浸在朝堂的博弈與“鹽引策”的細節推演中。河東鹽池的地理、產量、現有官吏體系、可能的阻力……千頭萬緒,紛至沓來。
就在他心神專注於內,走過一處怪石嶙峋的拐角時——
“咻!”
一道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之聲,毫無征兆地自身側響起!
那不是蟬鳴,不是風聲,是箭矢撕裂空氣的死亡之音!
劉據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完全是這具身體在戰場上(或許是通過衛青、霍去病耳濡目染)殘留的本能,以及劉據自身在危急關頭的腎上腺素爆發,讓他猛地向側面撲倒!
“噗!”
一聲沉悶的鈍響!他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勁風擦着他的耳畔掠過,帶起幾縷斷發!
他重重地摔在碎石小徑上,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但此刻他完全顧不上這些。猛地抬頭,只見一支黝黑的無羽短箭,正深深地釘入他剛才站立位置後方的一棵柏樹樹幹上,箭尾兀自高頻地顫動着,發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聲!
刺殺?!
是誰?!
兩名侍衛這才反應過來,驚駭欲絕,瞬間拔出佩刀,厲聲大喝:“有刺客!護駕!” 一人猛地撲到劉據身前,用身體擋住他,另一人則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的假山與林木,臉色煞白。
林間一片死寂,只有蟬鳴依舊聒噪,仿佛剛才那奪命一箭只是幻覺。
劉據心髒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冷汗瞬間溼透了內衫。他死死盯着那支沒入樹幹的短箭,箭杆黝黑,似乎是特制的,難以追蹤來源。對方的目標明確,就是沖着他來的!而且選擇了宮中僻靜處,時機拿捏得極準!
是反對“鹽引策”的既得利益者?是視他爲絆腳石的其他皇子勢力?還是……他那多疑的父皇的又一次試探?不,試探不會用如此致命的方式!
就在兩名侍衛緊張地搜尋,準備發出信號召喚更多護衛時——
“在上面!”
一聲清冷的嬌叱,如同玉石交擊,突兀地自不遠處一座更高的假山頂端傳來!
劉據和侍衛同時抬頭望去。
只見一道窈窕的青色身影,如同靈雀般立於假山之上。那是一個女子,看身形年紀不大,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勁裝,並非宮裝打扮,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臉上……竟蒙着一方青紗,只露出一雙清亮如寒星、卻銳利如鷹隼的眸子!
她是什麼人?何時在那裏的?
根本不容人多想,那青衣女子話音未落,人已如一道青煙,從假山頂端飄然而下,身法快得驚人,直撲向側面一片茂密的樹叢!
幾乎同時,那樹叢中一道黑影猛地竄出,如同受驚的狸貓,向着宮牆方向疾掠而去,速度同樣不慢!顯然,這才是真正的刺客!
“哪裏走!”青衣女子冷喝一聲,手腕一翻,一道銀光自她手中激射而出,並非射向那黑影,而是射向黑影前方的一處地面。
“叮”的一聲輕響,那銀光似乎是一枚小巧的飛鏢,精準地釘在黑影的落點之前,迫使對方身形微微一滯。
就這片刻的耽擱,青衣女子已然追上,也不見她用何兵刃,赤手空拳,揉身而上,掌風凌厲,直取對方後心要穴!
那黑影被迫轉身應對,手中寒光一閃,多了一柄匕首,與青衣女子瞬間纏鬥在一起。兩人動作都快如鬼魅,兔起鶻落,金鐵交鳴之聲與拳腳破風聲密集響起。
劉據在侍衛的護衛下,緊張地觀望着這場突如其來的搏殺。那青衣女子的武功路數極爲奇特,看似輕盈,實則力道沉猛,招式狠辣直接,完全不同於尋常的江湖套路,倒更像是……軍中搏殺之術?而且,她的身形步法,總讓劉據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刺客的身手亦是不弱,匕首揮舞得潑水不進,招招致命。但青衣女子顯然技高一籌,對敵經驗極爲豐富,不過十來個回合,便尋得一個破綻,一記手刀精準地劈在對方持匕的手腕上。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刺客悶哼一聲,匕首脫手飛出。他心知不妙,毫不戀戰,虛晃一招,轉身便想再次逃竄。
“留下吧!”青衣女子豈能容他逃脫,身形如影隨形,一腳踹在對方腿彎處。
刺客慘叫一聲,跪倒在地。青衣女子順勢上前,手指連點,封住了他幾處大穴,那刺客頓時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動彈不得。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十息。
青衣女子制住刺客,這才轉過身,看向被侍衛護在中間的劉據。她蒙着面紗,看不清容貌,但那雙露出的眸子,清冷如冰,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在他身上掃過,尤其是在他因爲撲倒而略顯狼狽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
劉據定了定神,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尊姓大名,爲何會在此處?”
青衣女子並未回答,只是走到那棵柏樹前,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支沒入樹幹的短箭,又蹲下身,檢查了一下被制住的刺客,從其懷中搜出一些零碎物品,包括一個小巧的、造型奇特的弩機,正是發射那無羽短箭的凶器。
她拿起弩機看了看,眉頭微蹙,隨即將其與其他物品一同收起。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站起身,面向劉據,聲音依舊清冷,不帶絲毫波瀾:“舉手之勞。此地不宜久留,殿下速回東宮。”
說完,她竟不再多言,甚至不等劉據回應,提起那名癱軟的刺客,身形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幽深的林木之中,來得突然,去得更是幹脆利落,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只留下劉據和兩名驚魂未定的侍衛,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淡淡的、冷冽的,如同雪後青鬆般的氣息。
“殿下……這……”侍衛首領臉色蒼白,聲音帶着後怕的顫抖。
劉據擺了擺手,阻止他說下去。他走到那棵柏樹前,看着那支幾乎完全沒入樹幹的短箭,箭孔周圍,木屑翻卷。
這不是意外,不是試探,是真真切切、毫不留情的刺殺!
若非那神秘的青衣女子突然出現……
他緩緩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傳來的刺痛感讓他混亂的思緒逐漸清晰。
是誰?究竟是誰,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命?
“鹽引”之策,觸動了的利益,遠比他自己預估的還要龐大和凶險!
而那個救了他的青衣女子……她是誰?爲何會恰好出現在那裏?她那身法與眼神……
劉據猛地想起,之前石渠閣外,霍去病離去時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與這青衣女子行動時那種幹脆利落、略帶鏗鏘的節奏,隱隱有幾分相似!還有那身形……
一個名字,驟然劃過他的腦海——李嘉欣!李廣之女,從小習武,武藝高強!
是她嗎?
如果真是她,她爲何會暗中跟隨保護自己?是李廣的授意?還是她自己的行爲?
無數的疑問,如同亂麻般纏繞在心頭。
他抬起頭,望向青衣女子消失的方向,目光變得無比深邃。
未央宮的平靜,徹底被打破了。暗處的殺機已然浮現,而明處的博弈,必將更加殘酷。
他必須更快地強大起來,擁有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力量。
“回宮。”他轉過身,聲音冰冷,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那個試圖用智慧周旋的穿越者。死亡的威脅,讓他真正開始融入這個時代的血腥與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