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清晨，暑氣已經開始蒸騰。因即將到來的全市校風校貌評比，學校組織假期大掃除。高三學業繁重，高一尚未入學，清潔整個高中部的重任便落在了高二年級的肩上。
小煙走在安靜的校道上，通知是前班主任在班級群裏發的，但當他第一天來到指定教室時，發現站在講台前組織大家的，卻是上學期來實習過的蘇挽星老師。她笑着解釋原班主任臨時有其他工作安排，後續由她接手。爲了方便聯系這幾個主動來幫忙的同學，她當場建了一個小群。
他是班裏少數幾個響應通知的學生，也是唯一來的男生。他們班負責的這片區域，恰好與初中部共用。而初中部的打掃順序與他們相反，此刻，這長長的走廊裏，只有他們班的人。
「好了，既然人齊了，我們就開始吧，下午還會有其他同學加入，早上就暫時只有我們仨。」蘇老師拍了拍手，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我們班負責這層所有的教室、走廊和……嗯，還有初中部的幾間活動室。任務不輕，大家辛苦了。」
她開始分配任務。夏靈兒像只活潑的鳥兒，清脆地應和着，主動攬下了擦玻璃的話。輪到小煙時，蘇老師看了看他沉靜的樣子，又看了看任務單：「塵煙，你力氣大，負責把所有教室的窗簾拆下來，送到一樓水池那邊清洗，可以嗎？」
小煙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就走向第一間教室。他搬來桌子站上去，踮起腳，伸長手臂，利落地解開一個個沉重的窗簾掛鉤。陽光透過剛剛失去遮擋的窗戶，猛地照進來，在他腳下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獨自一人，抱着厚重的、積了些灰塵的窗簾，一趟趟往返於樓層與一樓水池之間。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沖刷着布料，濺起細小的水花，打溼了他的額發和T恤前襟。夏日的悶熱與水流的清涼交織，他默默地踩踏着窗簾，周圍只有水流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初中部那邊的喧鬧。
樓上的教室裏，夏靈兒一邊心不在焉地擦着玻璃，一邊試圖和蘇老師聊天：「蘇老師，怎麼就我們這幾個人呀？也太冷清了。」
蘇挽星無奈地笑了笑：「是啊，假期嘛，下午還有一些同學會來。」她看着夏靈兒，語氣溫和卻帶着提醒，「小心點，別摔着了。」
下午，氣氛悄然改變。當小煙終於洗完所有窗簾，拖着些許疲憊的步伐回到教室時，額前的碎發還溼漉漉地貼着皮膚。他正準備找個角落坐下喘口氣，一抬頭，卻看見了兩個新來的身影。
許未晞正安靜地擦拭着課桌，看到他進來，只是抬眼淡淡地點了下頭。而就在講台旁，那個穿着校服、正踮腳努力想擦黑板頂端的身影，讓他瞬間定在了原地。
是思言。
她似乎也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漾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小煙？」她的聲音帶着一絲確認的雀躍，「真的是你呀！」
小煙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所有的疲憊仿佛都不翼而飛。他有些局促地點了下頭，聲音比平時清晰了些：「嗯。思言。」
思言從椅子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他面前，笑容溫婉：「好巧呀！沒想到我們還在同一個學校。」她注意到他微溼的頭發和額角的汗珠，輕聲問，「你……這是去洗窗簾了嗎？」
「嗯。」小煙應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他發現，她那頭烏黑的長發剪短了，清爽的發尾剛好落在後頸，襯得脖頸修長，更添了幾分靈動。
思言察覺到他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發梢，解釋道：「天氣太熱了，就剪短了些。以後出COS戴假發也方便很多。」
「很好看。」小煙幾乎是脫口而出。
思言的臉微微泛紅，笑意更深了。她拿起一塊抹布，一邊繼續擦拭講台的邊緣，一邊像是想起什麼很重要的事，語氣輕快地對他說：「對了，我前兩天看到分班結果了。」
小煙抬起頭，眼神帶着詢問。
思言看着他，眼睛彎彎的，清晰地告訴他：「下學期，我們就在一個班了。」
分班結果已經出來了？而且他們還在一個班？這個消息像一陣歡快的風，吹散了他心頭的最後一絲沉悶。他低下頭，試圖掩飾嘴角那抑制不住向上揚起的弧度，只用一個輕輕的鼻音回應：「嗯。」
接下來的時間，教室裏的氛圍悄然變得不同。小煙負責清理天花四周的蜘蛛網，思言則在一旁整理着講台和圖書角。她偶爾會和他聊幾句，關於漫展那個能播放音樂的吧唧，關於她把他送的那些周邊都好好收藏着。小煙的話依然不多，但每一次簡短的回應都顯得自然而放鬆。陽光透過幹淨的窗戶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這忙碌中帶着一絲靜謐溫馨的午後。
傍晚，打掃接近尾聲。
蘇挽星看着煥然一新的教室，滿意地點點頭，對大家說：「今天辛苦大家了。今天老師請客，我們一起去校門口那家飯店吃晚飯吧，都不準跑啊！」
這話一出，小煙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看着聚集過來的蘇老師、夏靈兒、許未晞，還有身邊的思言，所有的目光似乎都無形地落在他身上。那種熟悉的、被包圍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蘇老師準備領着大家出發時，他搶着說道：「蘇老師，我……我約了朋友，就不去了。」
話音未落，他沒看任何人的反應，尤其是思言那可能帶着疑惑的目光，便迅速地轉過身，沖下了樓梯，將那片剛剛孕育出一點溫暖的熱鬧，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蘇挽星看着他倉促消失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而思言站在原地，望着他離開的方向，清澈的眼眸裏，第一次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知道這樣不好，可那種被群體目光包裹、需要不斷回應他人期待的感覺，讓他本能地想找個角落縮起來。
次日，清晨的陽光再次灑入教學樓，卻驅不散小煙周身低沉的氣壓。他走進教室時，夏靈兒正和蘇老師說着什麼，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看到小煙，她的笑聲頓了頓，隨即像是沒看見他一樣，繼續和蘇老師說話。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無聲的尷尬。
蘇挽星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清晰地感覺到，小煙比昨天更加沉默，幾乎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而夏靈兒，似乎也因爲昨天小煙的「不合群」和今天的冷淡，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怨氣。
夏靈兒拿着抹布，故意在小煙附近擦來擦去，弄出些聲響，見他毫無反應，忍不住湊到許未晞身邊，壓低聲音抱怨：「你看他嘛，從以前就這副樣子，好像誰欠他錢一樣！」
許未晞正仔細地擦拭着窗軌，清冷的聲音沒什麼波瀾：「你不是說他一直這樣，還沒習慣？」
「就是習慣不了嘛！」夏靈兒有些氣惱，「以前那些男生，哪個不是……」她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以前那些男生都會圍着她轉。
許未晞淡淡地打斷她，抬起眼皮看了夏靈兒一眼，「這麼久了，有用嗎？」
這話像根小刺，精準地扎在了夏靈兒的挫敗感上。她看着小煙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一股莫名的火氣混着不服輸的勁頭涌了上來，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
打掃暫告段落，衆人都去吃飯或休息。小煙最後一個離開，又最早一個回來。外面的喧囂讓他不適，他寧願待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
他拉上窗簾，擋住灼熱的日光，將幾張椅子拼在一起，形成一個簡陋的「床」。投影儀被他悄悄打開，幕布上播放着一部宮崎駿的電影，微弱的光線在昏暗的室內閃爍。疲憊很快襲來，他蜷縮在椅子上，慢慢進入了睡眠。
不知過了多久，教室門被輕輕推開。思言、許未晞和夏靈兒提前回到了學校。
「噓——」夏靈兒一眼就看到了在椅子上熟睡的小煙，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臉上浮現出惡作劇的笑容。她拉住許未晞，壓低聲音興奮地說：「你看他，睡得真死。」
許未晞微微蹙眉：「別鬧了。」
「就一下嘛，看他還理不理我！」夏靈兒帶着一種報復性的調皮，掙脫開許未晞的手，躡手躡腳地靠近，深吸一口氣，猛地在他耳邊喊道：「起床啦！」
「！」
小煙從睡夢中被嚇得驚厥，身體猛地一顫，伴隨着椅子刺耳的摩擦聲，他整個人「砰」地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
疼痛和驚嚇讓他瞬間清醒，巨大的羞辱感緊隨而至。他抬起頭，看到夏靈兒帶着得意和戲謔的笑臉，以及門口思言擔憂和許未晞有些錯愕的目光。
他嘴唇緊抿，臉色煞白，一言不發地從地上爬起來，甚至沒看任何人一眼，飛快地沖出了教室。
「靈兒！」思言忍不住輕聲責備，「你太過分了。」
夏靈兒看着那空蕩蕩的門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沒想到小煙的反應會這麼大，這麼……決絕。她下意識地看向許未晞，想尋求一點安慰或認同。
許未晞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什麼情緒。「誰知道他反應這麼大嘛，開個玩笑而已……」夏靈兒辯解，嘟囔了一句，「……誰讓他一直不理人。」
蘇挽星得知中午發生的事情後，輕輕嘆了口氣，溫和卻堅定地對夏靈兒說：「夏靈兒，這次確實是你過分了。每個人都有自己在意和敏感的地方，這樣的玩笑並不好笑。」
蘇挽星在空的實驗室裏找到了蜷縮在角落的小煙。
「去我辦公室沙發上睡吧，那裏安靜，還有空調。」蘇老師語氣溫和。
小煙堅決地搖頭。
「那回去教室睡？這邊風扇都沒有。」她嚐試哄他。
小煙依舊搖頭，眼神裏充滿了不信任和抗拒。
蘇挽星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那……要不你先去辦公室幫我換桶水？辦公室現在應該沒人。」
小煙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然而，當他走到辦公室門口，正準備進去時，卻看到思言、夏靈兒和許未晞都在裏面吹着空調休息說笑——。
小煙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臉色一沉，仿佛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轉身就要走。
「小煙！」蘇挽星連忙拉住他，看到他眼中清晰的痛苦和排斥，終於徹底明白了他恐懼的根源。她心軟了，妥協道：「好了好了，不去辦公室。你回自己教室休息，我保證，不會再有人去打擾你。」
聽到這句確切的保證，小煙眼底的抗拒才漸漸消散。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下午的打掃開始後，教室裏氣壓低得嚇人。小煙周身散發的冷意比上午更甚。
蘇挽星看着這僵局，心中了然，便安排道：「小煙，思言，你們兩個去圖書館幫忙整理一下歸還的書籍吧。」
看着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夏靈兒忍不住湊到許未晞身邊，語氣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和煩躁：「蘇老師是不是故意把他調開，嫌我惹事啊？」
許未晞正將掃帚歸位，聞言動作頓了頓，清冷的目光掃過夏靈兒：「你還知道啊。」她頓了頓，看着夏靈兒有些垮下來的肩膀，終究還是補充了一句，聲音低了些，「你越逼他，他不是跑得越遠。」
夏靈兒怔住了，看着空蕩蕩的門口，第一次沒有反駁。
圖書館裏安靜涼爽，只有書頁翻動和偶爾走過的細微聲響。小煙緊繃的神經在這裏慢慢鬆弛下來。他和思言默契地分工，一個負責將書籍分類，一個負責按照索引號將其歸架。
「我發信息叫了凌初霽來幫忙，和我一個班的，下學期她就在別的班了，」思言趁着將一摞書遞給小煙的間隙，小聲說道，「她應該快到了。」
小煙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不一會兒，凌初霽的身影出現在圖書館門口。她徑直走向思言，目光卻在掠過思言放在旁邊空桌上的背包時，停了下來。背包上，那枚磨砂質感、造型精致的吧唧在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凌初霽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個吧唧，抬頭看向思言，語氣直接而平靜：「這個，很好看。哪裏買的？」
思言的眉眼彎了起來，帶着一種與有榮焉的欣喜，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煙，輕聲解釋道：「不是買的哦。是小煙同學自己做的。」她簡單提了一下漫展的相遇。
許未晞清冷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小煙身上，那目光裏閃過一絲清晰的訝異，隨即沉澱爲一種純粹的、對造物的欣賞。她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小煙的方向，微微頷首。
小煙在她目光投來時有些緊張，但看到她只是點頭致意，而非言語上的追問，他緊繃的肩膀不易察覺地放鬆下來。他也對着許未晞的方向，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
傍晚，勞動結束。當小煙回到教室後，徑直走到離所有人最遠的角落坐下，重新戴好耳機，收拾好東西後，默默離開了教室，自始至終沒有再看過夏靈兒一眼。
提前回到教室的思言擔憂地望向他，欲言又止。
凌初霽晾好抹布，平靜地看了眼角落的小煙，拉着思言輕聲說：「走吧，我們。」二人也一起離開了。
夏靈兒看着他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挽住了許未晞的胳膊，語氣悶悶的：「走了，未晞。」
許未晞被她拉着，目光從小煙消失的門口收回，落在夏靈兒有些沮喪的側臉上，最終什麼也沒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