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江城市公安局,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宿醉般的疲憊。
煙味,汗味,還有隔夜盒飯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構成了這裏獨有的氣息。
走廊裏,腳步聲急促,穿着制服的,套着夾克的,神色匆匆。
江城穿着一身整潔的檢察官制服,走進這棟大樓。
他挺直的背影,和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
一名年輕刑警看見他胸前的檢徽,愣了一下,連忙上前。
“您好,請問您找誰?”
“公訴一處,江城。”
江城報上名字。
“我找周正國支隊長。”
年輕刑警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立刻變得恭敬起來。
“江檢,周隊在辦公室等您,我帶您過去。”
周正國的辦公室裏,煙霧繚繞。
他熬了一夜,眼球布滿血絲,桌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門被敲響。
“進來。”
江城推門而入。
周正國抬起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年輕人。
太年輕了。
幹淨,冷靜,制服筆挺,像個剛出校門的學生。
可就是這個年輕人,隔空一指,就讓他手下最精銳的刑警挖出了一個埋藏兩年的驚天大案。
“江檢,坐。”
周正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聲音沙啞。
江城沒有坐,他環視了一圈辦公室,最後視線落在桌上那份剛剛打印出來的訊問筆錄上。
“趙立東都交代了?”
“全招了。”
周正國把筆錄推了過去。
“誣告陷害,兩年前,就是他配合天正律所的劉天野,做了僞證,把陳國棟送進去的。”
江城拿起那份筆錄,一目十行地掃過。
紙張上,趙立東的驚恐與崩潰,透過那些文字,撲面而來。
“口供很詳盡,但不夠。”
江城放下筆錄,語氣平靜。
周正國眉頭一皺。
“這還不夠?人證物證俱在,他親口承認了誣告陷害,這案子已經可以移交起訴了。”
“我不是說誣告陷害案。”
江城迎着周正國的審視。
“我說的是兩年前,我老師陳國棟的受賄案。”
周正國沉默了。
他當然明白江城的意思。
趙立東的翻供,只是撕開了那張大網的一個小口子。
要想把整個案子翻過來,光憑一個污點證人的口供,遠遠不夠。
尤其是在對方是劉天野,是天正律所的情況下。
“你想怎麼做?”
周正國問。
“我要親自審他。”
江城給出了答案。
“我需要一份能夠撬動舊案,並且讓他自己無法翻供的,鐵證。”
周正國盯着他看了幾秒,掐滅了煙頭。
“走。”
……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
一股冰冷的空氣涌入。
癱坐在審訊椅上的趙立東猛地一個激靈,抬起頭。
他看見了江城。
那個穿着檢察官制服,年輕得過分的臉龐。
趙立東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這張臉,他見過!
兩年前,在陳國棟案的法庭上,這個年輕人就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
那時的他,眼中是憤怒,是無助,是絕望。
而現在,他的臉上,只剩下冰。
一種能凍結骨髓的,徹骨的冰冷。
江城拉開椅子,在趙立東對面坐下。
他沒有看他,而是將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又拿出了一支筆。
“姓名。”
清冷的聲音在審訊室裏響起。
趙立東張了張嘴,喉嚨裏發不出聲音。
“姓名。”
江城重復了一遍,依舊沒有抬頭。
“趙……趙立東……”
“年齡。”
“四……四十三……”
“職業。”
“宏達紡織廠……後勤科長……”
一問一答,機械而冰冷。
旁邊記錄的老徐和另一名刑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疑。
這位江檢的審訊方式,和他們完全不同。
沒有壓迫,沒有恐嚇,甚至沒有情緒。
他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在解剖之前,一絲不苟地確認着手術器械。
常規問題問完,江城終於抬起了頭。
他第一次,正眼看向趙立東。
“趙科長,心情不錯。”
突兀的一句話,讓趙立東渾身一僵。
“你那套高檔小區的房子,是前年買的吧?”
江城慢條斯理地問。
“一百二十平,精裝修,當時市價三十多萬。你一個後勤科長,哪來的錢?”
趙立東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我……我貸款……”
“銀行沒有你的貸款記錄。”
江城直接打斷他。
“是一次性付清的。錢是劉天野給你的,對嗎?”
趙立東的嘴唇哆嗦着,面如死灰。
江城根本不是在問他。
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給了你四十萬。三十五萬買房,五萬是你的零花錢。”
江城繼續說。
“錢是通過一個叫吳平的人轉交給你的,在城南的碧波茶樓。吳平,天正律所的行政主管,劉天野的心腹。”
趙立東徹底崩潰了。
他瞪大眼睛,像看一個鬼一樣看着江城。
這些細節,這些連劉天野本人都未必記得清楚的細節,他怎麼會知道?
“我問,你答。”
江城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兩年前,你交給專案組的那盤錄音帶,是誰給你的?”
錄音帶!
陳國棟受賄案最核心的證據!
趙立東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穿。
“是……是吳平給我的……”他泣不成聲,“他說裏面是陳教授答應幫忙的聲音……讓我交給公安局……”
“錄音帶是剪輯過的,對嗎?”
江城緊接着追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趙立東瘋狂地搖頭,“他們只說讓我辦事,事成之後給我一套房子,保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就是個豬油蒙了心的混蛋!我不是人!”
“你當然不是人。”
江城的聲音依舊冰冷。
“你親手把一個教了你三年,幫你找了工作,甚至在你結婚時還給你包了兩百塊錢紅包的老師,送進了監獄。”
“陳教授對我有恩……我……我對不起他……”
趙立東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閉嘴。”
江城呵斥道。
哭聲戛然而止。
“你的懺悔,一文不值。我現在需要你做的,是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寫下來。”
江城的筆,在桌上點了點。
“劉天野怎麼找到你,吳平怎麼和你接頭,錢是怎麼給的,錄音帶是怎麼交到你手上的。”
“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時間,每一個地點,都不能錯。”
“這是你唯一能爲自己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
“我寫!我全都寫!”
趙立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點頭如搗蒜。
審訊室外。
周正國透過單向玻璃,看着裏面發生的一切,久久無言。
他身邊的老徐,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頭兒,這……這簡直不是審訊,是手術刀啊。”
太精準了。
太可怕了。
江城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切在趙立東最脆弱的神經上,把他層層僞裝的心理防線,一片片剝離下來,露出裏面血淋淋的真相。
周正國沒有說話,他重新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後面,他的眼神,復雜至極。
他終於明白,張海峰爲什麼會爲一個新人,破例籤發那份檢察建議書。
這個叫江城的年輕人,他的武器,不只是法律。
還有一顆比罪犯更冷靜,比寒冰更堅硬的心。
……
筆錄完成,趙立東畫押籤字。
當他按下最後一個紅手印時,整個人都虛脫了。
江城收起所有文件,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再多看趙立東一眼。
走廊上,周正國正靠在牆邊等他。
“謝了。”
周正國遞過來一根煙。
江城搖了搖頭。
“分內之事。”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周正國問。
江城停下腳步,抬頭,看向窗外。
天正律所所在的那棟摩天大樓,在陽光下,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他的聲音,穿過走廊的風,清晰而冰冷。
“我要申請調閱兩年前陳國棟案的全部卷宗。”
“尤其是那盤定罪的錄音帶。”
“我要做,技術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