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鑑定。
這四個字,從江城嘴裏說出來,輕描淡寫,卻讓周正國後背竄起一股涼氣。
那盤錄音帶,是當年辦案的核心。
是釘死陳國棟的最後一顆釘子。
整個江城市政法系統,誰不知道,那是鐵案。
現在,這個剛入職的年輕人,要對鐵案的根基動手。
“東西不在我這兒。”周正國吐出一口濃重的煙圈,“案子是你們檢察院公訴的,判了之後,所有物證,包括那盤帶子,都移交到你們院裏的檔案科封存了。”
“我知道。”江城點頭。
“你想調出來,難。”周正國把煙頭按進煙灰缸,發出滋啦一聲輕響,“結了案的卷宗,尤其是這種定性過的重案,想再打開,比登天還難。”
“程序上,我需要一份你們市局出具的,關於趙立東誣告陷害案的正式立案決定書,以及他的最新口供。”江城沒有理會他的警告,直接說出自己的下一步。
“然後,我會以‘核實新線索’的名義,向院裏申請調閱物證。”
周正國看着他,這個年輕人,每一步都想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告知。
“好。”周正國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現在就讓法制科給你辦。半小時後,你來我辦公室拿。”
……
半小時後,江城拿着蓋有江城市公安局鮮紅印章的立案決定書和口供復印件,走出了這棟喧囂的大樓。
陽光刺眼。
他抬手擋了一下,坐上了回檢察院的公交車。
與公安局的粗糲和緊張不同,檢察院的大樓裏,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走廊裏鋪着暗紅色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腳步聲。
空氣中飄着一股淡淡的紙張和墨水的味道。
所有人走路都輕手輕腳,說話都壓着嗓子。
江城沒有回公訴一處的辦公室,而是直接上了五樓。
處長張海峰的辦公室。
他敲了敲門。
“進。”
張海峰正戴着老花鏡,在一份文件上用紅筆批注着什麼。
他見江城進來,放下了筆,揉了揉眉心。
“公安局那邊有結果了?”
“趙立東全招了。”江城將手裏的文件袋遞了過去,“這是市局的立案決定書和他的口供。”
張海峰拉開文件袋,抽出那幾張紙。
他看得不快,但很仔細。
當他看到趙立東親口承認,在劉天野的指使下,用僞造的證據陷害陳國棟時,捏着紙張的手指,微微收緊。
辦公室裏,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許久,張海峰才放下筆錄,抬頭看向江城。
“你做的很好。”他的聲音很沉,“這個誣告陷害案,證據鏈完整,可以立刻進入審查起訴程序。”
“處長,我要申請調閱兩年前陳國棟案的全部卷宗。”江城沒有接他的話,直接表明了來意。
“尤其是當年作爲關鍵證據的那盤錄音帶,我要申請進行技術鑑定。”
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滯了。
張海峰沒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濃茶。
杯子和桌面接觸,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聲。
“江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你不是在申請調閱一份普通的卷宗。”張海峰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帶着重量,“你是在挑戰一份已經生效的判決。你是在質疑當年整個公檢法系統的結論。”
“我沒有質疑結論。”江城的聲音平靜,“我只是在核實趙立東誣告陷害案的證據。”
“趙立東的口供提到,他用來陷害我老師的錄音帶,是劉天野一方提供的。我現在有合理理由懷疑,那盤錄音帶本身,就是一件僞證。”
“我要鑑定它,是爲了辦好現在這個誣告陷害案。這是我的職責。”
好一個“爲了辦好現在這個案子”。
張海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冷靜,清晰,邏輯嚴密,把所有的沖動和復仇的欲望,都包裹在冰冷的程序正義外衣之下。
他找到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合法的理由。
“檔案科的老錢,是個認死理的老古董。”張海峰終於鬆了口,“沒有一份天衣無縫的申請報告,你連檔案室的門都進不去。”
“你先去寫一份《關於核查‘趙立東涉嫌誣告陷害案’關鍵證據的請示報告》。”
“把你的理由,你的依據,你想做的事情,寫清楚,寫明白。不要帶任何個人情緒,純粹從法律角度出發。”
“寫好了,拿來給我籤字。”
“是。”江城轉身就走。
“江城。”張海峰叫住了他。
江城停下腳步,回頭。
“這件事,從我的辦公室出去,到你拿到結果之前,不要對第三個人提起。”
“明白。”
江城回到自己那張小小的辦公桌前。
周圍的同事們,有的在低聲討論案情,有的在埋頭書寫文書。
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從抽屜裏拿出稿紙和鋼筆,擰開筆帽。
他開始寫。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一處塗改。
前世近二十年的法律文書功底,此刻,全部灌注於筆尖。
他沒有控訴,沒有煽情,更沒有提及“翻案”兩個字。
通篇報告,引經據典,邏輯環環相扣。
從趙立東的口供出發,論證其誣告陷害的主觀故意。
再從主觀故意,延伸到其實施犯罪行爲的工具——那盤錄音帶。
最後,明確提出,爲了查明該錄音帶的“來源、形成過程以及真實性”,以夯實趙立東一案的證據基礎,避免出現錯案,申請對封存於陳國棟案卷中的原始物證進行司法技術鑑定。
報告的最後,他引用了《刑事訴訟法》中關於檢察機關審查案件,認爲證據存疑時,有權進行補充偵查的條款。
他將一份個人的復仇申請,寫成了一份無可指摘的、捍衛程序正義的公文。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吹幹墨跡,拿着報告,再次敲響了張海峰的門。
張海峰接過報告,逐字逐句地看。
他看得比之前更慢。
看完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桌上的紅筆,在報告的末尾,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張海峰。
“去吧。”
……
檔案科在行政樓的地下室。
陰冷,潮溼。
一進門,一股陳年紙張混合着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
一個頭發花白,戴着深度眼鏡的老頭,正坐在一堆高聳的卷宗後面,用雞毛撣子慢悠悠地撣着灰。
“錢主任。”江城走上前,將報告遞了過去。
錢主任抬起頭,從眼鏡上方瞥了他一眼。
他不緊不慢地放下雞毛撣子,接過那份報告。
他看得極慢,嘴裏還念念有詞。
“陳國棟的案子?”錢主任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早就結了。卷宗都入庫封存了,永久級的。”
“你要調閱?”他把報告在桌上拍了拍,“還是原始物證?”
“小同志,你懂不懂規矩?”
“封存的卷宗,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尤其是這種已經判了的重案,要看,得有院檢委會的決議,或者省院的批示。”
“你這……一個處長籤字,就想動永久級的卷宗?”錢主任的語氣裏,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不耐煩。
江城沒有與他爭辯。
他只是伸出手指,點在了報告的標題上。
“錢主任,您看清楚。我申請的,是核查‘趙立東涉嫌誣告陷害案’的證據。”
他又指了指文件袋裏公安局的立案決定書。
“這是一個新案子。根據刑訴法規定,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期間,對證據有疑問,有權進行調查核實。”
“陳國棟案裏的那盤錄音帶,現在,是這個新案子的關鍵物證。我調閱它,是合法的履職行爲。”
“張處長的籤字,授權的也是我對這個新案子進行調查,完全符合程序。”
錢主任被他一番話噎住了。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踩在了規定上。
他引以爲傲的那些條條框框,此刻,反而成了對方的武器。
他拿起報告,又看了半天,試圖從裏面找出一點程序上的瑕疵。
但他失敗了。
“哼。”錢主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他拿起桌上那枚碩大的橡皮圖章,狠狠地蘸了蘸印泥,重重蓋在報告上。
“同意調閱(內部)”。
他站起身,不情願地從牆上摘下一大串鑰匙。
“跟我來。”
他領着江城,走進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鐵制檔案架之間。
整個空間,安靜得讓人窒息。
錢主任在一面落滿灰塵的檔案牆前停下,從鑰匙串裏選了一把,插進一個厚重的鐵櫃。
“咯吱——”
櫃門被拉開。
他從裏面抽出一只牛皮紙的物證袋,扔在旁邊的桌上。
物證袋已經泛黃,封條完好無損。
上面用黑色的墨水筆寫着一行字:證物:錄音磁帶一盤。
“按照規定,原始物證不能離開檔案室。”錢主任的聲音,冷得像地下室的空氣。
“那邊是監聽室,你只能在那裏聽。”
“我會全程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