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發生在書房的、沒有硝煙的審判之後，蘇晚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被重新扔回了墨淵齋。
這一次，看守她的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媽子，而是換成了兩名身形健碩、眼神銳利的中年女守衛。她們像兩尊沒有感情的石像，一個守在房內，一個守在房外，寸步不離。她們不會與她交談，對她的任何要求都只有刻板的執行或拒絕，目光如同探照燈，時刻鎖定在她身上。
房門不再上鎖，因爲她被允許在她們的“陪同”下，於督軍府內有限的區域活動——主要是從墨淵齋到主樓書房，或者到花園中指定的、視野開闊、不易藏匿的區域散步。
這並非寬容，而是一種更高級、更令人窒息的囚禁。他給了她一點點活動的空間，卻讓監視如影隨形，讓她時刻感受到自己處於被掌控之下。
更讓她感到屈辱的是，霍霆深開始“賞賜”她。
不再是之前那些華而不實的珠寶首飾，而是更具有“實用”和“規訓”意味的東西。
幾名捧着各色綾羅綢緞、胭脂水粉的丫鬟魚貫而入，爲首的是一個神情嚴肅、梳着一絲不苟發髻的嬤嬤。
“夫人，”嬤嬤福了一禮，語氣恭敬卻疏離，“督軍吩咐，讓老奴來教您一些規矩，以及……如何妝扮，更合督軍的心意。”
蘇晚晴坐在梳妝台前，看着銅鏡中自己蒼白憔悴的臉，以及身後那排開的各種精致物件，只覺得無比諷刺。
他打碎了她的逃跑夢，碾滅了她的反抗心，現在，又要開始將她塑造成他喜歡的模樣？一個溫順的、精致的、取悅於他的玩偶？
“我不需要。”她冷冷地說。
嬤嬤面色不變，仿佛沒聽到她的拒絕，自顧自地拿起一盒散發着濃鬱香氣的胭脂：“督軍不喜女子過於素淨，夫人臉色蒼白，需用些胭脂提氣色。這南洋來的胭脂，色澤最是嬌豔……”
她伸手欲爲蘇晚晴塗抹，蘇晚晴猛地偏頭躲開。
房內的女守衛立刻上前一步，雖然沒有動手，但那壓迫性的目光讓空氣瞬間凝滯。
嬤嬤放下胭脂，語氣依舊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夫人，督軍的吩咐，在這府裏，沒有人能違逆。老奴也是奉命行事，還請您不要讓老奴爲難。”
蘇晚晴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着鏡中那個被無形繩索捆綁住的自己，看着身後虎視眈眈的守衛和面無表情的嬤嬤，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反抗？除了讓自己遭受更粗暴的對待，還能換來什麼？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裏面已是一片沉寂的麻木。
“隨便吧。”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說道。
嬤嬤這才重新拿起工具，開始在她臉上塗抹描畫。冰涼的粉撲，帶着香氣的膏體，細密的筆刷……蘇晚晴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擺布。
妝成，鏡中出現了一張陌生而嬌豔的臉。柳眉被精心描畫，臉頰緋紅，唇瓣如同點了朱砂。很美，卻美得沒有生氣，像一副精致的面具。
“夫人請看，這樣是否精神了許多？”嬤嬤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蘇晚晴沒有回答。精神？她只感到一種從內到外的疲憊。
接着，是學習禮儀。如何走路，如何端坐，如何奉茶，甚至……如何微笑。每一個動作都被嚴格要求，不符合“規範”便會得到嬤嬤刻板的糾正和女守衛冰冷的注視。
“督軍不喜女子腳步匆亂，需沉穩。”
“督軍不喜女子坐姿歪斜，需端莊。”
“奉茶時，指尖不能碰到杯沿，高度需恰到好處。”
“笑不露齒，眼神需溫順含情……”
一連幾日，蘇晚晴都活在這種嚴苛的“改造”中。她像一個被輸入了固定程序的機器，重復着那些僵硬的動作和表情。她不再試圖反抗，也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緒，只是沉默地接受着一切。
然而，在這極致的壓抑和屈辱之下，某種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起初是麻木，但漸漸地，一種冰冷的清醒取代了麻木。
霍霆深越是想要將她塑造成他想要的形狀，她內心深處那個屬於現代蘇晚晴的、獨立的靈魂，就越是發出不甘的嘶鳴。
取悅他？
憑什麼？
她看着他送來的那些華服美飾，看着鏡中那個被精心雕琢卻眼神空洞的“完美玩偶”，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她的腦海——
如果……假裝順從呢？
如果她暫時戴上這溫順的面具，滿足他的控制欲，降低他的戒心，是否就能換來更大的活動空間，更多的信息，甚至……一絲真正的、不被嚴密監視的機會？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感到一陣寒意。這意味着，她將要與自己憎惡的一切虛與委蛇，將要親手磨平自己的棱角，去扮演一個她最不屑的角色。
但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可能通向自由的路。
這天傍晚，霍霆深來了。
他似乎是剛處理完公務，身上還帶着書房裏墨水和紙張的味道。他走進房間，目光第一時間落在蘇晚晴身上。
她正按照嬤嬤的教導，端坐在窗邊的軟椅上，手裏捧着一本書（也是他讓人送來的），穿着他賞賜的藕荷色繡花旗袍，臉上化着得體的妝容，姿態嫺靜。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眼，按照要求，微微垂下眼睫，算是行禮，沒有像以往那樣用充滿敵意的目光與他對視。
霍霆深腳步微頓，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
房間裏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他伸出手，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那層精致的妝容，看到她真實的內心。
蘇晚晴強忍着偏開頭的沖動，努力讓自己的眼神保持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教導出來的“溫順”。
他看了她很久。
然後，他鬆開了手。
“很好。”他淡淡地說了兩個字，聽不出什麼情緒。
他走到桌邊，拿起丫鬟剛剛奉上的茶，喝了一口。蘇晚晴注意到，他端茶的姿勢，與她這幾日被迫練習的，幾乎一模一樣。
他坐了下來，就坐在她對面，隨手拿起她放在一旁的書翻看着，仿佛只是尋常夫妻晚間共處一室。
蘇晚晴的心卻緊繃着。她知道，這只是表象。他是在驗收“改造”的成果，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她維持着端坐的姿勢，不敢有絲毫鬆懈，內心卻在瘋狂地計算着。
霍霆深，你想要的溫順，我可以演給你看。
但請你記住，這層面具戴得越久，撕下來的那一刻，就會越痛。
而我，正在學習忍耐，學習僞裝，學習……如何在你親手打造的牢籠裏，爲自己鑿開一線生機。
夜色漸深，燭火搖曳。兩人共處一室，卻各懷心思。一個在享受着掌控的快感，一個在絕望中孕育着新的、更爲隱秘的反抗。
這座新的牢籠，無聲無息，卻比之前那有形的鐵欄，更加堅固，也更加危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