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一中的梧桐葉開始泛黃時,香草的白球鞋總會準時出現在采石場鐵門外。她馬尾辮上換的新頭繩是供銷社最貴的玻璃絲,晨光裏晃出的彩虹正落在滿倉磨破的膠鞋尖上。
"數學筆記。"香草從書包夾層抽出牛皮紙包,封口處還粘着朵幹枯的野菊。滿倉在褲管上蹭掉掌心的石粉,接過來時發現紙溫尚存——她準是揣在懷裏一路跑來的。
王凌的摩托車轟鳴着碾過水坑,泥點濺在香草新買的的確良褲腳。後座女生咯咯笑着摟緊他的腰,那件紅呢子外套是滿倉半個月工資。"破石頭有什麼好撿的?"王凌甩着鑰匙圈上的瑞士軍刀,"明天哥帶你去旱冰場。"
滿倉把數學筆記塞進工具包最底層,那裏還躺着香草送的英雄鋼筆。筆帽上的金星早被汗漬侵蝕,像蒙了塵的月亮。他注意到香草書包側兜露出半截淡藍信封,縣師範的蠟封在陽光下泛着青瓷般的光澤。
秋分那日暴雨突至。香草撐着印有"先進團員"的塑料傘沖進工棚,傘骨卻在風中折了半截。滿倉用鐵絲幫她修傘時,瞥見她胸前的團徽換了新別針——鍍金的,值五斤糧票。"別動。"香草突然伸手摘他頭發裏的石屑,薄荷味的手帕拂過耳際。
工具棚突然漏雨,香草慌忙把書包抱在懷裏。滿倉看見她課本裏夾着的電影票根,日期是上周日,紅星電影院演的是《廬山戀》。他想起那晚自己在洗砂池通宵加班,水銀燈下飄的雨絲也是這般銀亮。
霜降清晨,香草在采石場後山等到滿倉。她鼻尖凍得通紅,卻獻寶似的展開卷子:"代數競賽一等獎!"滿倉盯着鮮紅的"98"分,突然發現她的羊絨圍巾勾了線——那是被王凌的摩托車排氣管燙出的焦痕。
"恭喜。"滿倉從工具包摸出個油紙包,裏頭是攢了三個月的雞蛋糕。香草咬下時碎屑落在試卷上,他突然伸手去拂,指腹劃過她唇角。兩人同時僵住,遠處傳來爆破預備鈴。
臘月結工錢那日,滿倉在縣百貨大樓櫥窗前停了一炷香時間。玻璃映出他補丁摞補丁的棉襖,背後模特身上的紅圍巾標價十二塊八。香草突然從鏡面反光裏出現,脖頸上正系着同款圍巾,笑渦裏盛着蜜餞鋪子的燈光。
年夜飯的餃子熱氣中,滿倉聽見父親醉醺醺地念叨:"劉羽家閨女要考北京咧。"醋碟裏浮着的油花突然聚成心形,又被他用筷子戳散。窗外的雪地上,香草用樹枝劃的數學公式正在新雪下腐爛。
元宵節猜燈謎,香草在滿倉掌心寫"等"字。他觸電般縮回手,掌紋裏嵌着的石粉簌簌而落。王凌突然擠過來,金表鏈刮過香草手背:"電影明星掛歷,哥托人從上海捎的!"
清明掃墓時,滿倉在母親墳前發現束沾露的野菊。香草躲在酸棗樹後,白球鞋上沾滿泥點。他轉身走向相反方向,山路上兩串腳印在雨水中漸漸模糊。
中考放榜日,滿倉在紅榜前數到第二十七個名字才找到自己。香草的名字燙金般列在榜首,陽光把她的影子拉長到滿倉腳邊。他後退半步,影子便斷成兩截。
縣師範開學那天,滿倉蹲在采石場最高處看長途汽車揚塵而去。香草臨窗揮舞的藍圍巾漸成小點,像保爾·柯察金丟失的那顆紐扣。工具包裏未送出的發卡突然斷成兩截,不鏽鋼斷面映出他通紅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