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火車站的霓虹燈像只貪婪的八爪魚,把剛下火車的人流卷進黏膩的夜色裏。滿倉攥着編織袋的指節發白,鐵皮盒在袋底發出細響——裏面二十一只木蝴蝶正撞着盒壁。穿碎花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掠過他身側,空氣裏浮動的香水味讓他想起老家雨後翻新的泥土香。
城中村的握手樓挨得能聽見隔壁咳嗽,滿倉的鋼絲床貼着發黴的牆紙。月光從鐵窗爬進來,正好照在牆面的水漬上,那形狀竟像極了村口的老槐樹。他把鐵皮盒塞進枕頭,函授證書的邊角硌着後腦勺,夢裏全是麥穗被收割機絞碎的聲音。
招工啓事的邊角在晨霧裏翻飛,滿倉跟着人群擠進工業區。電子廠主管捏着他長繭的手掌冷笑:"我們要的是會敲鍵盤的,不是刨木頭的。"塑膠廠招工欄前飄着刺鼻的化學藥劑味,他盯着自己沾滿木屑的指甲,突然想起香草發梢的蝴蝶翅膀。
第七天傍晚,滿倉在酸餿的汗味裏推開"老灶台"的後廚。油污地磚上堆着山高的碗碟,穿褪色旗袍的老板娘正把剩菜倒進泔水桶。紅燒肘子的醬汁濺到他開裂的布鞋上,這味道讓他想起離家前夜,香草偷偷塞給他的槐花餅。
"管吃管住,月薪八百。"洗碗池上方的排氣扇轉出光斑,經理的禿頂在光影裏忽明忽暗。滿倉把袖子卷到手肘,泡沫水漫過腕上發紅的勒痕時,聽見前廳傳來熟悉的鄉音——是老家辦喜事才吹的《百鳥朝鳳》。
午夜收工時,經理扔給他個鋁飯盒。梅菜扣肉的油脂凝成白玉,他蹲在後巷吞飯時,發現飯盒底用醬汁畫了只歪扭的蝴蝶。路燈突然熄滅,二十一只木蝴蝶在鐵盒裏齊齊振翅,驚醒了趴在他鞋面上的流浪貓。
雨水把城中村泡成巨大的醬缸那天,滿倉在泔水桶裏撈出半個完好的雞蛋糕。奶油裱花上粘着枚珍珠耳釘,和香草發現的失蹤女學生遺物一模一樣。他攥着耳釘沖進雨幕,卻在巷口撞見經理正把剩飯分給流浪漢。那些蒙塵的眼珠突然亮起來,像極了曬谷場上搶食的麻雀。
發薪日那晚,滿倉在枕頭下發現袋溫熱的茶葉蛋。函授證書的空白處多了行小字:"西區圖書館周五有農技講座"。他摸着雞蛋殼上的裂紋,突然想起老家母雞抱窩時,香草總要把最光滑的蛋偷偷塞給他。
冬至那天,後廚多了盆冒熱氣的羊肉湯。滿倉把客人剩下的羊骨重新燉煮,撒上野茴香時,整條巷子的流浪貓都聚在鐵門外。經理破例開了瓶九江雙蒸,酒液入喉時他突然說:"我女兒要是活着,也該戴得上珍珠耳釘了。"
春節前的暴雪壓垮了城中村的電線,滿倉借着燭光打磨第七只木蝴蝶。函授證書上記滿了大棚種植筆記,最新一頁粘着粒泡發的麥種——是那晚從香草掌心掉落的。停電時他摸到鐵盒夾層裏潮溼的信封,三年前沒敢送出的信上,香草的名字已經洇成了麥穗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