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的梅雨季來得毫無預兆。滿倉蹲在城中村出租屋的鐵皮檐下,指尖摩挲着剛領到的工資袋。油墨味混着黴味鑽進鼻腔,他數出三張紅鈔塞進牆縫的餅幹盒——那是下季度的房租,剩下的錢在掌心攥出潮氣。
二手書店藏在五金市場最深處。老板是個獨眼老頭,正用放大鏡研究《齊民要術》的殘本。滿倉的目光掠過積灰的書架,突然定格在某本《中日農業技術詞典》的燙金書脊。書頁翻動時,幹枯的紫藤花瓣簌簌而落,扉頁上褪色的鋼筆字寫着:"林婉君藏書,1998年於南京農大"。
深夜的洗碗間蒸汽氤氳。滿倉把詞典攤在消毒櫃頂,用鉛筆在"光合成作用"旁畫了株麥穗。泡沫水漫過"葉緑素"的日文注音時,經理突然掀簾進來:"花卉港招臨時翻譯,明天跟我去試工。"
劉老栓背着竹簍往鷹嘴崖攀爬時,五十只蘆花雞正在院中爭搶碎玉米。晨露打溼的岩縫裏,山茱萸果紅得發亮。他想起女兒信中說的"科學養殖",小心翼翼避開往年采藥的險徑。
那枚帶紅斑的雞蛋是在谷雨那天發現的。對着日頭細看,斑點竟呈現"謝"字的輪廓。老漢想起妻子臨終前攥着的學生證,照片上的姑娘戴着蝴蝶發卡,背後印着"南京農業大學林婉君"。
雞舍擴建那日,劉老栓在梁木上發現捆扎着的油紙包。泛黃的《禽類防疫手冊》裏夾着妻子年輕時的照片,背景是開滿紫藤的農大實驗田。風幹的紫藤花籽從書頁間滑落,正掉進新砌的食槽。
香草把改良麥種撒進試驗田時,溪水正將紙船送往遠方。嫁衣改制的窗簾在晨風裏翻飛,二十一只木蝴蝶在窗櫺列隊振翅。她解開麻花辮,發現發梢不知何時纏上了真正的鳳蝶。
郵差送來的包裹裏,《現代農業》雜志第47頁被折了角。滿倉的批注擠在防雞瘟藥方旁:"此方需配山茱萸果,切記文火慢熬。"信紙背面印着花卉港的商標,蝴蝶logo與她發卡上的刻痕驚人相似。
暴雨夜搶收麥種時,香草在谷倉發現生鏽的鐵盒。母親泛黃的實驗日記裏記載着彩色麥穗的嫁接法,最後頁粘着張泛白的照片:穿白大褂的姑娘與青年在麥田相擁,青年腕上的紅繩系着半枚木雕蝴蝶
花卉港的玻璃穹頂下,滿倉的指尖在圖紙上遊走:"この蘭は溼度管理が重要です(這種蘭花需要嚴格溼度管理)。"日商驚訝地轉頭:"劉さんは京都の方言がお上手ですね(劉先生的京都腔很地道)。"誰也沒注意他耳根泛紅——昨夜偷聽京都農業講座的錄音還揣在兜裏。
新加坡客商預訂的蝴蝶蘭突然病變。滿倉蹲在溫室比對日文資料時,發現葉片黴斑與老家麥鏽病驚人相似。他連夜調配藥水,晨光中盛開的蘭花瓣上,竟浮現出麥穗狀紋路。
領到翻譯酬勞那晚,滿倉在舊書市場淘到本《南方作物嫁接術》。泛黃的借書卡上,"林婉君"的名字出現七次,最後一次的日期是1999年6月——香草出生的月份。
夏至的暴雨沖垮了鷹嘴崖。劉老栓抱着種雞往高地狂奔時,山洪卷走了整座雞舍。渾濁的水流中,那個裝着妻子遺物的鐵盒竟逆流而上,卡在了老槐樹的枝椏間。
香草在試驗田搶救麥種時,發現洪水沖出的地窖。生鏽的農具堆裏,褪色的實驗記錄顯示這裏曾是母親的嫁接基地。泡發的筆記本上,"遠緣雜交"的公式旁畫滿蝴蝶,其中一只翅膀刻着"劉"字。
滿倉接到加急電報時,正在翻譯日本農業救援手冊。他摸出全部積蓄匯往老家,附言欄畫了株嫁接示意圖。匯款單在暴雨中浸溼,墨跡暈染成展翅的鳳蝶。
三年後的秋分,香草站在農科所的領獎台上。大屏幕展示着三色麥穗的顯微結構,金色麥粒嵌着翡翠色胚芽,紫紅芒刺上凝着露珠。記者追問靈感來源,她摘下蝴蝶發卡:"有人教會我,最飽滿的穗子永遠向着光。"
東莞花卉港的貴賓室裏,滿倉將日文合同推向客戶。西裝內袋別着的木制胸針突然振翅——那是用二十一只失敗品熔鑄的新生蝶,翅膀紋路正是三色麥穗的基因圖譜。
劉老栓的新雞舍落成典禮上,縣領導剪斷的紅綢飄向試驗田。攝像機拍下神奇畫面:狂風卷起的麥浪間,無數蝴蝶托着紅綢飛向雲端,宛如當年洪水沖走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