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濤苑的空氣依舊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濃烈的藥味、血腥氣和艾草燃燒的苦澀氣息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燭火在燈罩裏不安地跳躍,光影在牆壁上拉長扭曲,如同鬼魅。
沈懷瑜被燕蠻蠻那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目光和決絕話語釘在原地,滿腔的怒火和怨毒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凍結了大半,只剩下一種被刺穿肺腑的愕然和無力。他看着那雙毫無溫度的杏眼,那裏面燃燒的,並非沖動,而是一種經歷過真正殺戮、淬煉於漠北風沙的、近乎殘酷的冷靜與瘋狂。他毫不懷疑,若此刻他再敢多說一句,眼前這個一身狼狽、眼神卻如出鞘寒刃的少女,真的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撕碎他。
燕北歸也被女兒這突如其來的、截然不同的冰冷氣勢震住了。他看着燕蠻蠻挺直卻單薄的背影,看着她左臂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破爛的衣袖,看着她指節捏得發白、微微顫抖的拳頭,一股混雜着心疼、驕傲和巨大擔憂的情緒猛地沖上喉頭,堵得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從未見過女兒露出這樣的眼神,仿佛所有的柔軟都被抽離,只剩下冰冷的決心和……孤注一擲的絕望。
王太醫更是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只埋頭繼續處理沈硯的傷口,動作愈發小心翼翼。
死寂。
只有燭火嗶剝的輕響,沈硯偶爾因劇痛而發出的、極其微弱痛苦的呻吟,以及燕蠻蠻壓抑到極致、幾乎聽不見的、急促的呼吸聲。
最終,是沈懷瑜先敗下陣來。他像是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頹然地扶住一旁的桌案,深青色的官袍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黯淡。他不再看燕北歸,也不再看燕蠻蠻,布滿血絲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臥榻上昏迷不醒的兒子,嘴唇哆嗦着,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那眼神裏,只剩下一個父親面對瀕死愛子時,最深沉的恐懼和無助。
燕北歸看着老對手瞬間蒼老頹敗的模樣,胸中那股暴戾的怒氣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復雜。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鐵塔般的身軀似乎也佝僂了幾分,揮了揮手,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王太醫,竭盡全力……保住他。”
“老朽……定當盡力!”王太醫連忙躬身應諾。
燕蠻蠻沒有再理會身後的暗涌。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榻上那個蒼白的身影上。她緩緩走回床邊,重新跪下,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她伸出手,指尖帶着細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肩後猙獰的繃帶,極其輕柔地、如同觸碰最易碎的琉璃,將他那只無力垂落在床沿外、冰冷的手,輕輕攏在了自己同樣冰冷、卻帶着薄繭的掌心。
他的手很涼,指節修長,掌心和指腹有着長期握筆留下的薄繭,此刻卻軟綿綿的,毫無生氣。
她低着頭,額頭抵着兩人交握的手,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如同受傷的蝶翼,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微微顫動着。沒有眼淚,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嗚咽在喉嚨深處滾動。鬆濤苑的夜晚,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壓抑的抽泣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鬆濤苑如同被無形的陰雲籠罩。
沈硯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被劇痛驚醒,意識也是模糊不清,喂藥和清洗傷口都異常艱難。王太醫幾乎寸步不離,金針、藥湯、拔毒膏輪番上陣,額頭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沈懷瑜每日必來,來了便坐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如同泥塑木雕,臉色一日比一日灰敗,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只是死死盯着兒子,仿佛要將他的生命刻進自己的骨血裏。燕北歸也沉默了許多,身上的煞氣被一種沉重的憂慮取代,每日除了處理必要的軍務,其餘時間也守在鬆濤苑外,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而燕蠻蠻,則成了沈硯身邊一道沉默而固執的影子。
她幾乎不眠不休。困極了,就伏在床沿邊打個盹,稍有風吹草動便立刻驚醒。沈硯每一次因痛苦而皺眉,每一次無意識的呻吟,都像鞭子一樣抽在她心上。她笨拙卻異常耐心地協助王太醫換藥、清洗傷口,動作從最初的僵硬慌亂,到後來漸漸沉穩下來。她學會了如何用溫熱的帕子輕輕擦拭他額角的冷汗,如何在他因藥苦而本能抗拒時,低聲在他耳邊安撫,用浸了蜂蜜的棉籤小心地潤溼他幹裂的嘴唇。
她不再哭泣,那雙杏眼裏只剩下一種沉靜的、近乎執拗的專注。所有的情緒——恐懼、愧疚、心疼、以及那無法言喻的悸動——都被她死死地壓在了冰層之下,只化作照顧他時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她身上的傷,左臂那道被袖箭撕裂的口子,只被王太醫草草處理過,便被她用布條緊緊裹住,不再理會,血跡幹了又溼。
她握着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幾乎從未鬆開。仿佛要通過掌心的溫度,將自己那點微薄的生命力傳遞給他。
第三天的深夜。
萬籟俱寂。連守夜的仆役都靠在廊柱下打起了盹。只有鬆濤苑內室裏,一盞孤燈如豆,映着榻上沉睡的人影和床邊伏着的、疲憊不堪的少女。
沈硯的呼吸似乎比前兩日平穩了些許,雖然依舊微弱,但不再是那種令人揪心的、時斷時續的遊絲。王太醫傍晚時診過脈,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絲,說脈象雖弱,卻穩住了,毒素蔓延的勢頭似乎被暫時遏制住了幾分,接下來就看能否尋到新鮮的七葉星紋草,以及……他自身的意志和造化了。
燕蠻蠻伏在床沿,半夢半醒間,忽然感覺掌心裏那只冰冷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猛地驚醒,瞬間睡意全無!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硯的臉。
他的眼睫,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蝶翼般,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然後,那雙緊閉了三天三夜、深潭般的眸子,終於掀開了一條細縫。
瞳孔起初是渙散的,茫然地映着帳頂模糊的陰影。過了好一會兒,那渙散的目光才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移動,最終,極其緩慢地,落在了床邊那張布滿疲憊、卻寫滿了巨大驚喜與難以置信的臉上。
燕蠻蠻連呼吸都忘記了。她緊緊攥着他的手,力道大得指節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錯過他眼中任何一絲微小的變化。三天三夜的煎熬和恐懼,在這一刻化作了洶涌的狂潮,幾乎要將她淹沒。
沈硯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眼神裏充滿了剛脫離深淵的迷茫、混沌的痛楚,還有一種如同隔世般的陌生感。他幹裂蒼白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一點微弱的氣音。
“沈硯?沈硯?”燕蠻蠻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哭腔,又強忍着巨大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生怕驚擾了他這來之不易的清醒,“你醒了?你……你認得我嗎?我是蠻蠻……燕蠻蠻……”
沈硯的目光似乎因爲她的話語而微微聚焦了一些。他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眸子裏,混沌漸漸褪去,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清明如同破開烏雲的月光,艱難地浮現出來。他看着她,看了許久許久,仿佛在努力確認着什麼。
然後,他那毫無血色的唇角,極其極其微弱地、向上彎了一下。
一個幾乎看不見的、虛弱到極點的笑容。
卻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星辰,瞬間點亮了燕蠻蠻瀕臨崩潰的世界!
“嗚……”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再也無法抑制,她猛地低下頭,額頭抵着他冰冷的手背,壓抑了三天三夜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珠砸在他蒼白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她哭得渾身顫抖,肩膀劇烈地聳動,卻死死咬着唇,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只有破碎的嗚咽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
沈硯靜靜地看着她哭,那微弱的目光裏,似乎流露出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心疼,有無奈,還有一絲……近乎縱容的溫柔。他那只被她緊握着的手,極其輕微地、用盡全身力氣般,反握了她一下。
那力道微乎其微,卻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穿透了燕蠻蠻所有冰冷的壁壘。
……
又過了兩天。
在燕家不計代價的搜尋和沈府暗中的懸賞下,幾株品相極佳、藥力充沛的新鮮七葉星紋草,終於被快馬加鞭從北境雪山送到了長安。王太醫如獲至寶,立刻配入解毒拔毒的方劑。
或許是這珍稀草藥的神效,或許是沈硯年輕身體底子好,又或許是燕蠻蠻那近乎執念的守護起了作用,他的情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起來。雖然依舊虛弱,傷口疼痛難忍,每日大部分時間仍需昏睡靜養,但意識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眼中的清明也越來越多。
只是,鬆濤苑的氣氛依舊沉悶得令人窒息。沈懷瑜每日枯坐,目光沉鬱;燕北歸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王太醫謹小慎微;仆役們更是噤若寒蟬。連空氣都仿佛被無形的枷鎖禁錮着,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沉重的壓力。
這天夜裏,沈硯喝了藥,精神似乎比前幾日好了一些。他靠在墊高的軟枕上,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燭光下,已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沉靜深邃。他看着坐在床邊矮凳上,正笨拙地用小銀匙攪動着藥碗裏殘餘藥渣的燕蠻蠻。
她穿着簡單的素色衣衫,發髻鬆鬆挽着,幾縷碎發垂落在頰邊,側臉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消瘦。左臂的傷似乎好了些,但動作間依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她低着頭,長睫低垂,神情專注,仿佛攪動藥渣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只是那緊抿的唇線和周身散發的、揮之不去的沉重氣息,泄露了她內心的壓抑。
沈硯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向緊閉的雕花木窗外。夜色深沉,只能看到窗櫺的輪廓和庭院裏幾株高大鬆柏模糊的樹影。空氣裏彌漫着濃鬱的藥味,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極其輕微地嘆了口氣,聲音因虛弱而低啞:“蠻蠻……”
燕蠻蠻攪動藥匙的手一頓,抬起頭:“嗯?是不是傷口又疼了?我去叫王太醫……”
“不是。”沈硯打斷她,微微搖頭,目光依舊望着窗外,“悶。”
一個字,卻道破了鬆濤苑裏所有無形的枷鎖。
燕蠻蠻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緊閉的窗戶,又看了看他蒼白臉上那抹揮之不去的鬱色,再看看這間充滿了藥味、沉悶得如同牢籠的房間。一股強烈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
“想不想……看點別的?”她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試探,眼中卻閃過一抹決絕的光芒。
沈硯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燕蠻蠻沒有解釋。她放下藥碗,站起身,走到緊閉的房門前,側耳傾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守夜的仆役似乎靠在廊下睡着了,發出細微的鼾聲。整個院落死寂一片。
她輕輕拉開房門一條縫,閃身出去,動作迅捷無聲。片刻之後,她又悄無聲息地溜了回來,手裏卻多了一個沉甸甸、用紅布封着口的酒壇子!壇身上還沾着新鮮的泥土,顯然是剛從某個地方挖出來的!
一股濃烈醇厚的酒香,瞬間沖淡了房間裏沉悶的藥味!
“燒春?”沈硯微微一怔,看着那熟悉的酒壇。這是將軍府自釀的烈酒,埋在後院桂花樹下,年份越久越烈,平日裏只有燕北歸和親近的老部下才能喝到幾口。這丫頭……
“噓!”燕蠻蠻豎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眼神亮得驚人,帶着一種久違的、屬於“小祖宗”的狡黠和叛逆,“別聲張!老頭子藏得嚴實,好不容易才偷到一壇!年份夠足!” 她說着,將酒壇小心地放在桌上,又轉身,從床榻下方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長條物件。
解開油布,赫然是一架用上好毛竹捆扎而成的、結實輕便的長梯!
沈硯看着那架梯子和那壇酒,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又浮起一絲無奈和擔憂:“你的傷……還有我……” 他現在的狀況,爬上爬下簡直是玩命。
“死不了!”燕蠻蠻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我背你上去!” 她不由分說地走到床邊,彎下腰,動作利落卻又帶着一種異乎尋常的小心,將沈硯那只沒有受傷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脖頸,另一只手則穩穩地托住他的腰背,“抱緊我!別亂動!”
沈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霸道弄得措手不及,身體驟然懸空,傷口被牽扯,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悶哼出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想拒絕,可對上她那雙燃燒着倔強火焰、不容置疑的杏眼,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口。他只能順從地、用那只尚能活動的手臂,緊緊環住她的脖頸,將身體的重量盡量靠向她。
燕蠻蠻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沈硯並不算太重,但他此刻虛弱無力,身體完全依附着她,加上自己左臂的傷尚未痊愈,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她穩穩地托住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堅定地朝着門口挪去。汗水很快浸溼了她的鬢角,後背的衣衫也貼在了身上。她走得異常小心,避開地上任何可能發出聲響的雜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終於挪到門口,她再次側耳傾聽,確認外面沒有異動,才用腳尖極其輕微地頂開房門。清冷的夜風帶着庭院草木的溼潤氣息撲面而來。她背着沈硯,如同背負着最珍貴的易碎品,踏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將軍府的屋頂,覆蓋着厚重的青灰色瓦片,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澤。夜風明顯比地面大了許多,帶着深秋的涼意,吹散了庭院裏沉悶的藥味,帶來了遠處坊市模糊的喧囂和草木的清新氣息。
燕蠻蠻背着沈硯,沿着屋脊小心翼翼地挪動,最終在最高處、背風的一處平台坐下。這裏視野開闊,頭頂便是浩瀚無垠的墨藍天幕。
“到了。”她微微喘息着,動作輕柔地將沈硯放下,讓他靠着自己,能舒服地倚在屋脊的斜坡上。她扯開酒壇的紅布封口,一股更加濃烈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蓋過了他身上殘留的藥味。她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滾燙的酒液如同岩漿般滾過喉嚨,瞬間點燃了四肢百骸,驅散了深秋的寒意,也仿佛驅散了心頭積壓多日的陰霾!
“呼——”她痛快地哈出一口帶着濃鬱酒香的白氣,將酒壇遞給沈硯,“嚐嚐?壓壓驚,也……驅驅寒氣。” 她的臉頰因酒意而迅速泛起紅暈,眼睛在星輝下亮得驚人。
沈硯看着她遞過來的酒壇,猶豫了一下。他現在的身體,實在不宜飲酒。但看着她亮晶晶的、帶着一絲期盼的眼眸,看着她臉頰上那抹生動的紅暈,再感受着這屋頂自由清冽的空氣……他終究還是接了過來。沒有像她那樣豪飲,只是淺淺地抿了一小口。
濃烈的酒氣嗆得他低咳了幾聲,蒼白的臉上也迅速染上薄紅。但那灼熱感滑入腹中,確實帶來一絲奇異的暖意和短暫的麻痹,讓傷口那持續不斷的隱痛都似乎減輕了些許。
夜風拂過兩人的發梢,帶着屋頂特有的、微涼的草木清氣。頭頂,是久違的、浩瀚無垠的星空。墨藍色的天幕如同最華貴的絲絨,綴滿了數不清的、璀璨奪目的星辰。銀河橫亙天際,如同一條流淌着碎鑽的光帶,壯麗而神秘。遠離了地面的喧囂和鬆濤苑的沉悶,只有風聲、遠處隱約的打更聲,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沈硯微微仰着頭,看着那漫天繁星,深潭般的眸子裏映着點點星光,仿佛有星河在其中流淌。緊繃了多日的心弦,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片刻的鬆弛。他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裏積鬱的濁氣全部吐出。
“真亮。”他低聲說,聲音帶着酒後的微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嗯。”燕蠻蠻也仰着頭,看着星空。酒意上涌,讓她臉頰發燙,眼神也有些迷離,但神智卻異常清醒。她抱着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沈硯以爲她快要睡着了。
“沈硯。”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目光依舊望着遙遠的星辰,仿佛在自言自語。
“嗯?”沈硯微微側過頭看她。月光勾勒着她英氣而柔和的側臉輪廓,鼻尖挺翹,長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
“你知道嗎?”燕蠻蠻的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這寧靜的夜,“小時候……我娘還在的時候……她跟我說過一句話。”
沈硯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知道她很少提起她的母親,那位早逝的、據說是江湖奇女子的將軍夫人。
“她說……”燕蠻蠻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在斟酌字句,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喜歡一個人啊……就像打仗。看準了,就要先下手爲強。猶猶豫豫,瞻前顧後,等別人搶走了,再後悔就晚了。’”
她說完,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目光不再仰望星空,而是直直地、毫無阻礙地,落在了沈硯的臉上。
那雙映着星光的杏眼裏,沒有了平日的張揚火焰,沒有了壓抑的冰冷,也沒有了刻意的閃躲。只剩下一種澄澈的、坦蕩的、帶着酒意微醺的、近乎直白的專注。如同最純淨的琉璃,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所以……”她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眉眼,看着他眼底映着的星光,看着他耳後那顆在月光下若隱若現的朱砂痣,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不容錯辨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夜風:
“我小時候……踢毽子……其實……”
她微微傾身,湊近他。帶着酒香的溫熱氣息拂過他的臉頰。
“是想……先下手爲強……”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消融在唇齒之間。但那目光,那坦蕩而專注的眼神,那微醺紅暈下毫不掩飾的直白,卻如同最猛烈的驚雷,狠狠劈開了沈硯所有的冷靜和僞裝!
轟!
沈硯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涌上了頭頂!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裏瘋狂撞擊!他僵在原地,甚至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忘記了周遭的一切!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驟然收縮,裏面清晰地映出她不斷靠近的臉龐,映着她眼中那抹坦蕩得近乎灼人的光芒!
她……她在說什麼?踢毽子……是想……先下手爲強?
那些被時光塵封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破了所有的閘門!市集上那個追着雞誤入書院射圃的紅衣小丫頭,一腳毽子打落他兩顆門牙時的驚慌失措;籤下“糖葫蘆條約”時她得意洋洋蓋章、宣布“只準我欺負”的霸道;夜探丞相府翻牆被他用梯子接下時的狼狽;交換石子與錯題本時的懵懂認真……原來,那些懵懂莽撞的接近,那些笨拙卻執着的“欺負”,背後藏着的,竟是如此直白而熱烈的初衷?!
巨大的震驚、難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一種近乎眩暈的悸動,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看着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看着她眼中清晰映着的、自己呆滯的模樣,看着她微微開啓、帶着酒香和某種邀請意味的唇瓣……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慮、所有的傷痛,在這一刻,都被那坦蕩熾熱的目光和那句直擊心靈的告白焚燒殆盡!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沖動,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猛獸,驅使着他!
他忘記了肩後的劇痛,忘記了身體的虛弱,甚至忘記了呼吸!
他微微側過頭,朝着那不斷靠近的、帶着酒香和溫暖氣息的源頭,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迎了上去!
兩人的呼吸在寂靜的夜空中交織、纏繞,越來越近。溫熱的鼻息拂過彼此的臉頰,帶着酒意和一種令人心悸的灼燙。漫天繁星在他們頭頂無聲旋轉,璀璨的銀河靜靜流淌,見證着這遲來了太久的靠近。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眼中不斷放大的影像和擂鼓般的心跳聲。
沈硯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顫抖的長睫,看到她臉頰上細小的絨毛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距離越來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對方唇上散發出的溫熱氣息……
就在雙唇即將觸碰的刹那——
“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聲極其響亮、帶着巨大驚恐和憤怒的鳥鳴,如同平地驚雷,猛地從兩人頭頂正上方炸響!
一道雪白的影子,如同失控的炮彈,帶着淒厲的尖叫,直直地、狠狠地砸了下來!
是阿雪!
它不知何時飛到了屋頂,或許是循着酒香,或許是來找主人。它似乎想落在沈硯的肩膀上,卻因爲夜色昏暗、角度判斷失誤,又或者是因爲看到了下方那兩張即將貼在一起的、讓它“鳥”生觀受到巨大沖擊的臉——
它徹底慌了!
小小的翅膀瘋狂亂扇,黑豆似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它像一顆失重的白色毛球,帶着淒厲的“咕咕”聲,在空中徒勞地撲騰了幾下,然後,在兩人驟然放大的瞳孔注視下,無可挽回地、直直地撞在了他們頭頂上方一塊鬆動的瓦片上!
“譁啦啦——!!!”
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碎裂聲響徹寂靜的夜空!
那塊被阿雪撞中的瓦片應聲碎裂!緊接着,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周圍的幾片瓦也受到牽連,譁啦啦地順着陡峭的屋頂滾落下去!
碎裂的瓦片如同冰雹般砸在下方庭院裏,發出噼裏啪啦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深夜裏,這聲音無異於平地驚雷!
“誰?!”
“有賊!!”
“屋頂!屋頂有人!!”
將軍府瞬間被驚醒!守夜仆役的驚呼聲、雜亂的腳步聲、兵刃出鞘的鏘啷聲,如同沸騰的開水般,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起!無數火把的光亮迅速朝着鬆濤苑的方向匯聚!
屋頂上,那近在咫尺的距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硬生生打斷!
燕蠻蠻和沈硯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從那個旖旎迷離的幻境中被狠狠拽回現實!
沈硯猛地倒吸一口冷氣,肩後的傷口被這劇烈的驚嚇牽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
燕蠻蠻則是在阿雪撞上瓦片的瞬間,就本能地將沈硯死死護在了懷裏!碎裂的瓦礫擦着她的後背和手臂落下,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她顧不得這些,一手緊緊攬住因劇痛而微微蜷縮的沈硯,另一只手則閃電般探出!
在阿雪那驚恐的“咕咕”聲和撲騰着翅膀即將墜落的瞬間,她精準地、一把攥住了它亂蹬的小爪子!
阿雪被她倒提在手中,雪白的羽毛凌亂不堪,黑豆眼瞪得溜圓,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恐和茫然,徒勞地撲扇着翅膀:“咕咕咕?!”
“笨鳥!”燕蠻蠻又氣又急,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將它胡亂塞進自己懷裏,只露出一個驚恐的小腦袋。
“蠻蠻!沈硯!你們在上面幹什麼?!!” 燕北歸那如同炸雷般的咆哮聲,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已經從下方庭院裏傳來,帶着驚疑和巨大的怒氣!
火光晃動,人影幢幢。無數雙眼睛帶着驚愕和探尋,望向屋頂上那兩道在星光下顯得格外狼狽的身影。
燕蠻蠻低頭,看着懷裏臉色慘白、冷汗涔涔、卻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目光看着她的沈硯——那目光裏有未散的悸動,有巨大的驚愕,有無奈的窘迫,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惱。
她再低頭看看懷裏那只惹禍的、正無辜地眨巴着黑豆眼的罪魁禍首阿雪。
最後,她抬頭看了看頭頂那片依舊璀璨、卻仿佛帶着無聲嘲弄的浩瀚星河。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哭笑不得的羞憤,如同火山般猛地沖上她的天靈蓋!
完了!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