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內,金碧輝煌。蟠龍柱上纏繞的赤金蛟龍在無數琉璃宮燈的映照下,張牙舞爪,流光溢彩,幾乎要騰空而起。絲竹管弦之聲靡靡入耳,如同無形的暖流裹挾着酒香脂粉氣,在寬闊的大殿裏浮沉流轉。朱紫公卿,誥命貴婦,錦衣華服,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織就一張巨大而喧囂的繁華錦緞。
燕蠻蠻百無聊賴地戳着面前玉碟裏一塊顫巍巍的、雕成牡丹花狀的御賜點心。那花瓣層層疊疊,精巧得過分,她實在提不起胃口。一身明豔的紅衣,在這滿堂錦繡中依舊扎眼,卻也讓她像只被硬塞進金絲籠裏的野雀,渾身不自在。她眼角餘光瞥向對面文臣席首——沈硯端坐其間,一身月白錦袍,襯得他愈發清雋如玉,正微微垂首,聽着旁邊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翰林低聲說着什麼,神情專注溫雅。他耳後那顆小小的朱砂痣,在明亮的燈火下若隱若現,竟成了這滿場浮華裏唯一讓她覺得順眼的東西。
“嘖,裝模作樣。”她撇撇嘴,心裏卻像有根羽毛在輕輕搔動。目光掃過他修長手指搭着的青玉酒杯,指尖瑩白,與玉色交映,賞心悅目。她煩躁地移開視線,恰好撞上父親燕北歸那銅鈴般的大眼。
燕北歸坐在武將席首,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一身緋色國公朝服繃得緊緊的。他正端起面前那與其拳頭差不多大小的海碗,豪氣幹雲地仰頭灌下大半碗御酒,喉結滾動,發出沉悶的咕咚聲。酒液順着他虯結的短須滴落,洇溼了前襟。放下碗,他粗壯的手指抹了一把嘴邊的酒漬,目光如炬,隔着幾乎半個大殿,精準地鎖定了對面文臣席首那個同樣顯眼的目標——丞相沈懷瑜。
沈懷瑜今日一身深青近墨的官袍,玉冠束發,面如冠玉,氣質沉靜如水。他並未飲酒,只執着銀箸,姿態優雅地夾起面前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仿佛置身事外。然而,當燕北歸那帶着酒氣和戰場煞氣的目光掃過來時,他執箸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他緩緩抬眼,迎上那道挑釁的視線。
兩道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沒有聲音,卻仿佛有金鐵交鳴的錚然回響在無聲處炸開。空氣瞬間凝滯了幾分,連附近幾席的談笑聲都下意識地低了下去。十年朝堂爭鋒的舊怨新仇,盡在這刀光劍影般的一瞥之間。
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趙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保養得宜的臉上浮着酒意的紅暈,眼中閃爍着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味。他左手隨意地搭在龍椅扶手上,指尖輕輕敲擊着冰冷的金漆蟠龍紋路,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於他而言,不過是宴席上一道別具風味的開胃小菜。他饒有興致地欣賞着兩位股肱重臣無聲的廝殺,仿佛在觀賞鬥獸場裏角力的猛獸,直到身旁的大太監王德順小心翼翼地捧上新斟的溫酒,才將他的視線稍稍拉回。
趙晟端起金樽,淺啜一口,目光再次掃過殿中,最終停留在那抹亮眼的紅色身影上,又掠過對面那溫潤如玉的月白身影。一個念頭如同水泡,帶着酒氣的微醺,在他腦海裏倏然升起,旋即膨脹。他眼中興味更濃,那點促狹的笑意加深了。
“王德順。”皇帝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絲酒後特有的慵懶和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穿透了殿內的喧囂。
王德順立刻躬身趨近,如同最忠誠的影子:“老奴在。”
“擬旨。”皇帝放下金樽,身體微微前傾,視線牢牢鎖定下方那紅與白的兩點,“朕看今日良辰美景,喜事正該成雙。”
大殿裏的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驟然抽緊。那些絲竹管弦之聲,那些觥籌交錯的喧譁,那些言笑晏晏的寒暄,瞬間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琉璃,變得遙遠而模糊。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無數道目光驚疑不定地投向御座。
王德順的心髒猛地一沉,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太熟悉皇帝這種帶着點任性妄爲的眼神了,尤其是喝了酒之後。他幾乎能猜到皇帝接下來要說什麼,那後果……他不敢想,冷汗瞬間浸溼了內衫。然而,他不敢有絲毫遲疑,只能硬着頭皮,以最恭順的姿態應道:“……老奴遵旨。”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皇帝似乎很滿意這瞬間的寂靜,他清了清嗓子,帶着一種主宰命運、隨意撥弄他人人生的快意,朗聲開口。那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在場某些人的心髒:
“朕觀燕國公之女燕蠻蠻,將門虎女,英姿颯爽,有勇有謀,實乃巾幗不讓須眉!與太子趙珩,年歲相當,氣質相合,堪稱天造地設!朕心甚悅,特旨賜婚!”
轟——!
第一個炸開的,是燕北歸面前的案幾。那一聲巨響如同驚雷平地炸起!沉重的紫檀木案幾竟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玉盤珍饈、金樽美酒,稀裏譁啦傾瀉一地,狼藉不堪。他猛地站起身,那鐵塔般的身軀因爲暴怒而微微顫抖,雙目赤紅,須發戟張,仿佛一頭被激怒的遠古凶獸。他死死瞪着御座上的皇帝,胸膛劇烈起伏,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每個字都帶着血腥氣:“陛、下!臣女……粗鄙不堪!豈敢高攀太子殿下!”聲音如同悶雷滾過,震得近旁的幾位文官臉色發白,下意識地向後瑟縮。
幾乎在燕北歸拍案而起的同時,皇帝的第二道旨意,如同淬毒的冷箭,緊隨而至:
“朕觀丞相沈懷瑜之子沈硯,溫潤如玉,才情卓絕,品性端方,實乃國之棟梁!與康親王之女趙梨郡主,正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朕意已決,特旨賜婚!”
咔嚓!
一道清脆的碎裂聲,來自沈懷瑜的方向。他手中那柄把玩多年的溫潤白玉如意,竟被他生生捏斷!斷口處尖銳刺目。他臉上那層慣常的、溫雅從容的玉色面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寒鐵底色。他緩緩站起身,動作依舊維持着世家風範的優雅,但周身散發出的寒意,卻讓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要凍結。他並未看暴怒的燕北歸,目光如兩柄淬了冰的利劍,直刺御座上的趙晟,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近乎刻毒的冷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陛下厚愛,犬子惶恐。只是犬子福薄命淺,怕是……消受不起郡主金枝玉葉。”那“消受不起”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諷刺與抗拒。
整個麟德殿,陷入了一種詭異到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針可聞。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群臣們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那兩座瀕臨爆發的火山。剛才還言笑晏晏的貴婦們,此刻花容失色,以扇掩面,眼神裏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方才的熱鬧繁華,如同被狂風卷走的沙堡,瞬間崩塌,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狼藉和凝固的驚愕。
在這片死寂與凝固的風暴中心,在那無數道或驚惶、或探究、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交織下,燕蠻蠻和沈硯,隔着狼藉的杯盤、碎裂的案幾、驚惶的人群、以及那幾乎要化爲實質的父輩滔天怒火,猝然對視。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定格。
燕蠻蠻杏眼圓睜,裏面燃起的不是驚惶,而是純粹的、被徹底激怒的烈焰!那烈焰燒掉了所有屬於這宮宴的虛假浮華,只剩下最本能的桀驁與反抗。她握着金樽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那堅硬的金屬杯身在她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扁。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腰間匕首冰冷的刀鞘緊貼着肌膚,一種拔刀砍碎眼前一切的暴戾沖動在血脈裏瘋狂沖撞。但她的視線,死死釘在了對面那雙眼睛裏。
沈硯臉上的溫雅從容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鋒利的冷靜。他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臉色有些蒼白,但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慌亂,沒有驚愕,只有一片沉靜到極致的寒潭。那寒潭深處,映着她燃燒的身影。他的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最清晰、最決絕的意志。
沒有言語。沒有手勢。
就在這驚濤駭浪般的死寂中,就在父輩憤怒的咆哮與皇帝玩味的注視下,隔着半個大殿的喧囂與狼藉,他們的目光在空中悍然相接,碰撞,纏繞。
只一瞬。
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同一個字,一個燃燒着烈焰、刻印着寒冰、不容置疑、無需交流的字——
**跑!**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蠻蠻腦中炸響,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暴怒和砍人的沖動。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一步。她猛地鬆開幾乎要捏變形的金樽,任由它哐當一聲砸在狼藉的食案上,酒液四濺。趁着父親燕北歸正被幾位武將同僚死死拉住勸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兩座爆發的火山吸引的瞬間,她像一道蓄勢已久的紅色閃電,驟然發力!
沒有半分猶豫,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蠻蠻足尖在鋪着厚厚絨毯的地面一點,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借着案幾的遮擋,敏捷地矮身,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側門方向疾掠而去!紅色的衣袂在身後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快得只在人視網膜上留下一抹殘影。
就在她身形啓動的同一刹那,對面的沈硯也動了。他沒有蠻蠻那般張揚迅猛的動作,卻有着另一種令人心驚的流暢與決絕。他仿佛只是不經意地拂了拂衣袖,將手中捏着的半截玉如意碎片悄然攏入袖中。借着這個動作的掩護,他微微側身,巧妙地利用身前一位身材魁梧的宗室親王遮擋了大部分視線。月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月光,悄無聲息地、卻又迅捷無比地退後幾步,幾乎是貼着殿內巨大的蟠龍柱陰影,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向着與蠻蠻相對的另一個側門方向,無聲潛行。
兩人的動作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配合得近乎天衣無縫。一個如烈焰爆發,吸引瞬間的注意;一個如寒流暗涌,無聲無息地融入陰影。方向相反,目標卻一致——離開這座令人窒息的黃金牢籠!
“攔住她!” 一聲尖利的、帶着驚恐的嘶喊終於劃破了凝固的死寂。是太子身邊的一個內侍,他第一個發現了那道疾掠而去的紅色身影。
“沈公子!沈公子留步!” 另一個聲音也倉皇響起,是康親王府的管事,他也看到了沈硯那融入陰影的月白袍角。
遲了!
蠻蠻的速度快到了極致。當那聲“攔住她”的尾音還在大殿梁柱間回蕩時,她已如一道燃燒的流星,猛地撞開了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復纏枝蓮紋的朱漆側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門外清冷的夜風裹挾着草木的氣息,瞬間涌入,吹拂起她高束的馬尾,也吹散了大殿內令人作嘔的暖香酒氣。
幾乎在同一瞬間,大殿另一端的另一扇側門也被悄無聲息地拉開一條縫隙。沈硯月白的身影如同流瀉的月光,輕盈而迅疾地一閃而出,消失在那片門外的黑暗裏。門扉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仿佛從未開啓過。
兩扇門,一東一西,同時洞開又合攏。
一個紅衣如火,決絕地撞入夜色。
一個白衣似雪,悄然地融於黑暗。
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混亂。
“蠻蠻!” 燕北歸雷霆般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猛地甩開拉住他的同僚,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瞪着女兒消失的側門方向,巨大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瀕臨爆發的火山熔岩。
“逆子!” 沈懷瑜冰冷的怒斥緊隨其後,他臉色鐵青,盯着兒子消失的那扇門,眼神銳利得能刺穿人心。手中那半截斷掉的玉如意,被他攥得死緊,斷口幾乎要嵌入掌心。
御座之上,皇帝趙晟臉上的玩味笑容僵住了,被一種錯愕與難以置信取代。他看着那兩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門扉,看着殿中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徹底失控的混亂場面,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化爲一聲模糊的、帶着酒氣的咕噥:“……跑了?” 他精心設計的“好戲”,主角竟然在他眼皮底下,以如此幹脆利落、近乎打臉的方式,雙雙離場!王德順更是面如土色,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麟德殿內,只剩下兩位暴怒父親震耳欲聾的咆哮、群臣貴婦驚慌失措的低語、以及一地狼藉的杯盤碎片,無聲地訴說着這場“賜婚”鬧劇的荒唐收場。
長安城冬夜的寒意如同無數細密的針,穿透厚重的宮牆,刺入肌膚。蠻蠻撞出那扇象征着無盡束縛的朱漆側門,如同掙脫了金絲籠的猛禽,深深吸入一口凜冽的空氣。這空氣冰冷、幹淨,帶着自由的氣息,瞬間將她肺腑間那股宮宴的暖香濁氣和積壓的怒火滌蕩一空。
身後,父親那驚怒交加的咆哮如同悶雷,穿透宮牆隱隱傳來,還有殿內爆發的巨大混亂聲浪。但這些都已與她無關。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一個目標——跑!跑得越遠越好!
沒有選擇燈火通明、守衛森嚴的宮道,蠻蠻憑借着對皇宮地形的熟悉(幼時隨母親入宮和無數次偷溜探查沈硯消息積累的經驗),毫不猶豫地折身撲向左側一片茂密的梅林。虯枝盤曲的老梅樹在夜色中伸展着嶙峋的枝幹,尚未完全凋零的梅花在寒風中散發出冷冽的幽香。她紅色的身影在枝幹間急速穿梭,如同鬼魅,巧妙地利用着每一處陰影和假山的遮擋。巡邏侍衛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燈籠的光暈掃過地面,她立刻屏息凝神,緊貼在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後,心跳如擂鼓,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掃視着下一個安全的落腳點。
另一邊,沈硯融入黑暗的速度同樣驚人。他選擇的是一條與蠻蠻方向截然相反、卻同樣隱秘的路線——沿着高高的宮牆根下狹窄的陰影地帶疾行。月白色的錦袍在暗處反而成了最好的掩護,與宮牆灰暗的底色融爲一體。他步履輕捷,落地無聲,如同月下飄過的遊魂。遇到前方有光亮或守衛,他便毫不猶豫地折入旁邊荒廢的宮苑小徑,或是攀上低矮的宮牆,動作幹淨利落,帶着一種與他書生外表截然不符的敏捷和冷靜。他腦海中飛速掠過宮城的輿圖,每一個轉角,每一處哨卡的位置都清晰無比。他必須盡快趕到預定的地點,他知道,她一定也在向那裏狂奔。
宮城巍峨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蠻蠻翻過一道矮牆,輕盈地落在宮牆之外一條僻靜、結着薄冰的巷子裏。冰冷的空氣刺激着她的鼻腔,卻讓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辨認了一下方向,沒有絲毫停留,拔足便朝着城南那片熟悉的區域狂奔而去。冰冷的石板路在她腳下飛快後退,夜風刮過耳畔,呼呼作響,吹散了最後一絲宮闈的奢靡氣息。
不知跑了多久,穿過數條寂靜無人的街巷,一座熟悉的、略顯破敗的石橋出現在眼前。橋下,是早已結冰的、反射着黯淡月光的護城河支流。橋頭不遠處,一株虯勁的老槐樹在寒風中伸展着光禿禿的枝椏,如同一個沉默的守望者。這裏,是他們童年無數次玩耍、後來也常秘密碰頭的地方——老槐樹和女兒牆。
蠻蠻扶着冰冷的石橋欄杆,劇烈地喘息着,口鼻中噴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她警惕地環顧四周,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只有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寥落的梆子響。
就在她稍稍平復呼吸的下一刻,另一道身影,從石橋另一側的小巷陰影中悄無聲息地轉了出來。
月白色的錦袍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氣息也帶着奔跑後的微喘。是沈硯。他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光,幾縷墨色的發絲凌亂地貼在頰邊,平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狼狽,卻無損那雙眼睛裏的沉靜與銳利。
四目相對。
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互訴驚險的言語。剛才在麟德殿那無聲的默契和決絕的“跑”字,早已勝過千言萬語。此刻,在這片遠離了宮闈傾軋的寂靜之地,在冰冷的石橋和沉默的老槐樹見證下,彼此眼中只有對方清晰的身影,以及那份無需言說、共同對抗荒謬命運的堅定。
蠻蠻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她站直身體,抬手隨意地將額前被汗水濡溼的碎發捋到耳後,動作帶着她一貫的利落。杏眼灼灼,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子,牢牢鎖住沈硯,沒有絲毫閃避。她開口,聲音因爲奔跑而微啞,卻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硯,跟我走。”
沒有詢問,沒有商量。這是宣告,是決定。
沈硯看着她。月光勾勒着她倔強的下頜線條,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他臉上沒有任何被命令的不悅,反而緩緩地、極其清晰地,綻開了一個笑容。那笑容如同冰層下驟然涌動的暖流,瞬間融化了所有奔逃的驚險和方才大殿上的冰冷對峙。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在清寒的月色下,手指修長而穩定。
“好。” 一個字,千鈞之諾。
蠻蠻眼中最後一絲緊繃也鬆弛下來,一種近乎沸騰的灼熱感取代了冬夜的寒冷。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遞來的那只手。他的掌心微涼,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兩只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皮膚相貼,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掌心因奔跑而殘留的汗溼和同樣急促有力的脈搏跳動。
沒有半分遲疑,蠻蠻拉着沈硯,轉身便奔下石橋,朝着更深的、被沉沉夜色籠罩的城南坊市方向疾馳而去。兩道身影,一紅一白,在空曠寂寥的長街之上,如同兩道決絕的流星,義無反顧地劃破濃重的黑暗,奔向那不可知的、卻也握在彼此手中的未來。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在他們身後打着旋兒飛舞。高高的宮牆之上,一只通體雪白的鴿子——阿雪,無聲地滑翔而過,小小的身影融入深邃的夜空,朝着他們離去的方向,只留下幾片被氣流擾動的羽毛,緩緩飄落在冰冷的女兒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