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被星核侵蝕瀕死時，銀狼笑着將他的意識上傳至虛擬世界「永無鄉」。
她切斷所有外部通訊，指尖劃過他沉睡的臉龐：“連死亡都要經過我的允許。”
直到穹發現數千個被格式化的“自己”——原來每次他靠近真相，銀狼就會刪除他的記憶。
“這是第幾次重啓我了？”他嘶啞地問。
當星核獵手強行闖入時，銀狼正將神經鏈接刺入自己後頸：“這次不關小黑屋了...”
瀕死的穹卻反向入侵她的終端：“根據俘虜條例，你被判無期徒刑——”
“囚禁地是我的餘生。”
————————
反物質軍團的粒子炮撕裂空間，刺目的慘白光束帶着毀滅一切的尖嘯，精準地轟向銀狼的後背。
她甚至來不及在終端上敲下最後一個防御指令，那死亡的陰影便已籠罩而下。
時間被拉長成粘稠的樹脂，空氣裏彌漫着金屬灼燒的臭氧味和血腥氣前兆。
一道身影卻比她思考更快，裹挾着垃圾箱邊沾染的塵土氣息，猛地撞開了她。
“穹——！”
驚呼被震耳欲聾的爆炸徹底吞噬。視野被刺眼的白光和飛濺的灼熱金屬碎片填滿。
銀狼被巨大的沖擊波狠狠摜在地上，冰冷的合金地面撞得她肋骨生疼。
她狼狽地抬起頭，透過彌漫的煙塵和跳躍的電火花，看到了那個畫面。
穹像一只被狂風折斷翅膀的鳥，又像一片被驟然剝離枝頭的枯葉，輕飄飄地、毫無生氣地墜向廢墟深處。
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被高溫熔化的地面，邊緣還閃爍着暗紅的餘燼。
他胸前的衣物連同下面的皮肉被撕開一個巨大的、焦黑的創口，邊緣翻卷着，露出斷裂的白色骨茬，深色的血液正汩汩地、帶着生命的熱度向外奔涌，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金屬殘骸。
世界的聲音瞬間遠去，只剩下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銀狼沒有立刻沖過去。她甚至沒有去擦濺到自己臉上的、那幾滴溫熱粘稠的液體——那是穹的血。
她只是有些呆滯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終端屏幕。
幾滴鮮紅的血珠，正沿着光滑的屏幕表面緩緩下滑，留下蜿蜒刺目的痕跡。
血珠旁邊，還粘着一小塊帶着機油污漬的金屬碎片。
她的指尖，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輕輕觸碰了一下那滴血。
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與金屬的冰冷形成詭異的對比。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在她沾着血污和灰塵的唇角勾起，隨即又迅速隱沒。
“真是……”她低低地、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語調吐出幾個字，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絕佳的觀測樣本啊。”
那語調裏，沒有悲痛，沒有驚慌，只有一種沉入深淵般的、近乎冷酷的專注。
寰宇診所頂樓的手術區，慘白到毫無生氣的燈光將冰冷的金屬牆壁映照得一片死寂。
空氣裏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混合着若有若無的鐵鏽氣息。
穹被安置在中央的手術台上，身上連着無數管線，生命維持系統的指示燈微弱地閃爍着，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滴…”聲，每一次間隔都長得令人窒息。
卡芙卡站在一旁，深紫色的眼眸裏沒有慣常的從容笑意，只剩下凝重。
她伸出帶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尖極輕地撫過穹冰涼汗溼的額頭，觸手所及，皮膚下的肌肉似乎在不自然地微微抽搐。
“艾利歐的劇本裏，”她開口，聲音是少有的低沉，“可沒有這一出哦。”
銀狼沒有回頭。她整個人幾乎撲在手術台邊巨大的光屏操控台上，十指在虛擬鍵盤上化作一片模糊的殘影。
屏幕上，代表着穹生命體征的復雜曲線圖正以觸目驚心的速度斷崖式下跌，刺耳的警報聲如同催命符般尖銳地響起，紅光瘋狂閃爍，映得她本就蒼白的臉孔更加沒有血色。
“星核在吞噬他的實體，”她的聲音平板得像冰冷的機器讀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活性失控指數超過閾值，常規醫療手段……”
她頓了頓，目光死死盯着那幾條幾乎要跌穿屏幕底線的曲線，“成功率低於0.3%。”
屏幕上，一個刺目的紅色警告框猛地彈出：
【實體組織崩解加速！生命維持系統過載！】冰冷的文字宣告着殘酷的結局。
操控台冰冷的金屬邊緣硌着她的指關節。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死寂中，銀狼的動作猛地一滯。
她像是被什麼東西瞬間擊中，瞳孔驟然收縮，隨即又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光芒。
她幾乎是用砸的力道，從貼身的口袋裏猛地抽出一枚閃爍着幽藍冷光的特殊芯片，狠狠地、精準地按進了操控台側面一個預留的、幾乎從未使用過的黑色接口！
“滋啦——！”
芯片嵌入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帶着冰冷質感的能量流瞬間涌入系統。
操控台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屏幕上瀑布般流瀉的紅色警報和失控數據鏈猛地一滯，緊接着，無數閃爍着幽藍光芒的、極其復雜精密的代碼如同擁有生命的藤蔓，帶着一種冰冷的貪婪，迅速蔓延開來，纏繞上旁邊監控穹生命體征的儀器！
那幽藍的代碼藤蔓所過之處，刺耳的警報聲如同被掐住喉嚨般戛然而止，瘋狂閃爍的紅燈被強行壓制熄滅。
取而代之的，是屏幕上原本斷崖下跌的生命曲線，被一種強大的外力強行“托舉”住，在屏幕底部形成一道極其勉強的、脆弱的水平線。
但這托舉並非修復，更像是一種……凍結。一種將瀕死狀態強行凝固在某個臨界點的、冰冷的囚禁。
卡芙卡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散發着不祥氣息的幽藍代碼，又看向穹毫無生氣的臉：“銀狼，這……”
“只有這個辦法！”銀狼猛地抬頭，灰色的瞳孔深處燃燒着一種不顧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偏執，“把他……‘轉移’出去！在他被星核徹底吃掉之前！”
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發顫，帶着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常規醫療救不了他！但數據……數據可以永恒！”
她不再看卡芙卡，猛地撲到手術台邊，俯身貼近穹的臉龐。
穹的金色眼瞳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冰冷的無影燈，仿佛靈魂早已抽離。
銀狼的氣息拂過他蒼白幹裂的唇，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直接送入他可能已無法接收信息的意識深處：
“歡迎來到永無鄉……我的囚徒。”
話音落下的瞬間，操控台發出一聲清晰的、如同水滴落下的“滴答”提示音。
【虛擬空間“永無鄉”加載完成。意識鏈接協議啓動。主權限：銀狼。】
手術室慘白的光線被隔絕在外。穹的意識如同沉船被打撈出水，在短暫的、無光的混沌後，驟然感受到了“存在”。
一種柔軟的、帶着奇異青草清香的觸感從身下傳來。他緩緩睜開眼，視野被一片柔和的光暈籠罩。
沒有冰冷的金屬，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和血腥味，也沒有那令人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劇痛。
他躺在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坪上。草葉柔軟得不可思議，每一片尖端都閃爍着細碎的、如同霓虹燈般不斷變幻的七彩光點，像是將整個銀河的星光揉碎了灑落下來。
空氣清新甜美，帶着一種混合了糖果和雨後泥土的奇異芬芳。
頭頂的天空並非現實的深藍，而是一種流動的、如同融化藍寶石般的柔和光幕，偶爾有流星般的光帶無聲劃過。
“醒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慵懶的笑意在他身旁響起。
穹猛地側頭。銀狼就躺在他旁邊，一條腿隨意地曲着，嘴裏悠閒地嚼着一塊泡泡糖。
她穿着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看上去輕鬆愜意，灰色的短發在虛幻的光線下泛着柔和的光澤。一切都那麼真實，真實得讓他恍惚。
“銀狼？”穹撐着坐起身，環顧四周這片夢幻得不真實的天地，巨大的困惑席卷了他，“這是哪裏？三月和丹恒他們呢？我記得……反物質軍團……粒子炮……”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裏完好無損，只有衣料的柔軟觸感。
“軍團偷襲？哎呀，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啦！”
銀狼也坐起身，吐出一個巨大的、泛着青蘋果光澤的泡泡，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帶着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輕輕戳了戳穹完全恢復的胸口位置，“你當時突然暈倒，可把大家嚇壞了。不過嘛~”
她拖長了調子，臉上露出一點小得意的神情，“有本駭客在，這點小麻煩還不是分分鍾搞定？喏，我們現在很安全。”
她的語氣輕鬆自然，帶着她特有的那種慵懶和自信。
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遠處。
就在那片流動着粉色和藍色光暈的、巨大的棉花糖雲朵下，他似乎瞥見了一縷極其眼熟的粉藍色發梢，在裝飾着巨大棒棒糖和甜甜圈模型的甜品店櫥窗後一閃而過！
同時，丹恒那清冷平靜、帶着關切叮囑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穹，別離隊太遠，注意安全……”
那感覺如此真實，如同記憶的回響。
“三月……丹恒？”穹猛地轉頭，想要確認那身影和聲音的來源，但甜品店櫥窗後空空如也，只有幾個造型可愛的虛擬卡通人物在蹦跳。
剛才的聲音也如同幻覺般消散在甜美的空氣中。
“看什麼呢？”銀狼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搜尋。
她不知何時湊得很近，帶着青蘋果味的氣息拂過他的臉頰。
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襯衫清晰地傳遞過來，真實得可怕，瞬間壓過了那一閃而過的熟悉感。
“沒……沒什麼。”穹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份違和感，“只是……感覺有點怪。對了，我的通訊器……”
他下意識地抬手，手腕上立刻浮現出一個半透明的、設計精美的虛擬終端腕表。
他飛快地操作了幾下，試圖聯系星穹列車。
然而，無論是呼叫姬子、三月七還是丹恒，所有通訊請求都如同石沉大海，屏幕中央只有一個不斷旋轉的、代表信號中斷的灰色圖標。
“嘖，這破地方信號幹擾太強了。”銀狼撇撇嘴，語氣裏帶着點恰到好處的抱怨。
她看似隨意地抬起手，纖細的指尖在空中輕盈地一劃。
如同撥開一層無形的幕布，一片清晰的全息影像瞬間在兩人面前展開——
影像中，正是星穹列車那熟悉的觀景車廂。姬子端着一杯熱氣氤氳的咖啡，微微蹙着眉，對着鏡頭方向無奈又寵溺地搖頭：“這孩子，又跑哪裏去了？通訊也不接。”
旁邊，三月七活力十足地舉着她的相機，鏡頭正對着車廂中央。
帕姆列車長氣鼓鼓地跳着腳，似乎在抱怨着什麼，三月七則發出清脆的笑聲，努力抓拍帕姆跳腳的可愛瞬間。
影像栩栩如生，連姬子咖啡杯邊緣的蒸汽、三月七發梢跳躍的光澤都清晰可見。
“喏，看，好好的呢。”銀狼吹破嘴裏的泡泡，發出“噗”的一聲，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穹的臉，捕捉着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估計是永無鄉這邊新裝的防火牆太猛，把外部信號都擋了。安心啦！”
她伸手拍了拍穹的肩膀，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輕鬆，“陪我打通‘星海迷城’新出的那個高難度副本，我就想辦法給你把信號弄好，成交？”
她臉上笑容燦爛，眼底深處卻是一片高速流淌的、冰冷而精密的幽藍數據流，瞬間覆蓋了所有可能泄露真實情緒的信息窗口。
“星海迷城？”穹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眼睛亮了起來，那點通訊不暢的疑慮暫時被拋到了腦後，“那個據說超難的？好啊！看我大展身手！”
虛擬電玩城的內部空間巨大得超乎想象。
無數色彩飽和度極高的霓虹燈管勾勒出各種未來主義風格的建築輪廓和懸浮軌道，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播放着炫目的遊戲宣傳片，震耳欲聾的電子合成音樂和玩家興奮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令人血脈賁張的洪流。
空氣中彌漫着虛擬爆米花的甜膩香氣和一種模擬硝煙的刺激氣味。
穹和銀狼擠在一個雙人懸浮操作艙裏。
艙內空間不大，兩人的手臂在激烈的操作中不時碰撞。
穹全神貫注地操控着面前虛擬光屏上的角色——一個穿着動力裝甲的星際戰士，在布滿激光陷阱和能量護盾的復雜通道中艱難突進。
他興奮地大喊着，指揮着銀狼操控的輔助角色（一個手持巨大能量護盾、穿着高科技緊身作戰服的少女形象）進行掩護。
“左邊！銀狼，左邊火力點！護盾頂上！”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
銀狼的聲音懶洋洋地從旁邊傳來，她操控的護盾角色動作卻精準無比，一個漂亮的滑步前沖，巨大的能量護盾瞬間展開，恰到好處地擋在了穹的戰士角色斜前方。
“轟！！！”
就在穹的戰士角色即將突破最後一道防線的瞬間，通道穹頂一處僞裝成岩石的炮口猛地探出，蓄能時間極短，一道粗大的、帶着毀滅氣息的暗紅色能量光束毫無征兆地轟然射出！
速度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目標直指穹操控的戰士！
“小心——！”穹的驚呼卡在喉嚨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銀狼操控的護盾少女猛地一個極限沖刺，用盡全身力量將穹的戰士角色狠狠撞開！
她自己則被那道暗紅的光束完全吞噬！
“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炸特效在屏幕上炸開。
像素化的火焰和碎片四散飛濺。
銀狼的角色在刺目的光芒中瞬間碎裂、消解，化作了漫天飛舞的、緩緩熄滅的藍色數據光點，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螢火蟲群。
屏幕上彈出巨大的【GAME OVER】字樣，血紅的字體不斷閃爍。
操作艙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遊戲失敗的背景音樂在低回。
穹看着屏幕上自己角色孤零零的身影和那漫天消散的光點，有些懊惱地拍了下操作台：
“啊！就差一點！那個炮台太陰險了！”
他轉過頭，正要抱怨幾句，卻猛地愣住了。
銀狼並沒有看屏幕。她低着頭，灰色的發絲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放在操作台上的手，那只操控角色的手，正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着，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整個懸浮艙似乎都籠罩在一層極其壓抑的低氣壓中。
“銀狼？”穹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聲音放輕了。
銀狼猛地抬起頭。她的臉色在變幻的霓虹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神深處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未能完全斂去的、驚魂未定的東西。
但她的嘴角已經迅速扯開一個笑容，雖然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僵硬。
“沒事，”她的聲音有點幹澀，隨即又故作輕鬆地吹了個小小的泡泡，“遊戲角色而已嘛，大驚小怪。”
她試圖用慣常的慵懶語氣掩飾過去。
穹看着她強撐的笑容和那只還在微微顫抖的手，心頭莫名地一緊。
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樣，帶着點安撫的意味，大笑着揉了揉她柔順的灰色短發：“就是！再來一局，這次我保護你！”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她發絲的瞬間，銀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
她突然伸出手，不是推開他，而是用一種近乎用力的、帶着某種確認意味的力道，猛地攥住了穹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涼，力道大得讓穹感覺腕骨微微發疼。
穹吃痛地吸了口氣：“嘶…銀狼？”
少女駭客像是被這聲呼喚驚醒，攥緊的手指倏地鬆開。
她飛快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將所有翻涌的情緒徹底遮蓋。
只有操控台內部，一個只有她能“看見”的、代表生命維持系統物理斷聯的猩紅警報窗，在她意識深處無聲地、瘋狂地炸裂開來，冰冷的警告信息如同鋼針般刺入她的神經。
永無鄉的甜蜜，終究只是一層薄糖霜。
那層精心塗抹的糖霜，被一杯咖啡猝不及防地燙穿了。
這家名爲“數據流”的咖啡廳位於永無鄉中央花園區的邊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淌着液態彩虹的虛擬河流。
內部裝潢是極簡的銀白色，線條流暢，幾株全息投影的發光植物在角落舒展着熒光的枝葉。
空氣裏彌漫着現磨咖啡豆的醇香和一種模擬的陽光味道。舒緩的電子音在背景流淌，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完美。
穹坐在靠窗的位置，心情難得地有些放鬆。
銀狼臨時被系統提示叫走處理一個“小BUG”，他獨自一人，點了一杯最普通的拿鐵。
看着窗外那些光怪陸離的虛擬景象，三月七和丹恒的影像偶爾還會在腦海中閃過，但被銀狼“信號幹擾”的解釋暫時安撫了下去。
“您的拿鐵，請慢用。”
一個溫和有禮的聲音響起。穹下意識地抬頭道謝，目光落在侍應生端上來的咖啡杯上。
只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潔白的奶泡上，精心拉出的圖案，根本不是常見的愛心或樹葉，而是一張無比清晰、無比熟悉的懸賞通緝令照片！
照片上的人，赫然是他自己——穹！照片下方，用猩紅的虛擬字體標注着巨大的金額和星核獵手的標志！
那標志，像一只冰冷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開拓者大人，請享用。”那位銀發侍應生保持着完美的職業微笑，微微躬身。
然而，就在他說出“開拓者大人”這個詭異稱呼的瞬間，穹清晰地看到，侍應生那弧度完美的嘴角，極其突兀地向兩邊裂開了一道細小的、不規則的縫隙！
那縫隙深處，不是血肉，而是飛快閃爍了一下的、冰冷的、混亂的二進制亂碼！
“嗡——！”
一股寒意從穹的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
“滾開！”
穹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
他手臂狂暴地一掃，將面前的小圓桌連同那杯恐怖的拿鐵狠狠掀翻！
“譁啦——！”
滾燙的咖啡混合着白色的奶泡潑灑而出，如同肮髒的顏料，猛地潑濺在銀白色的牆壁上！
就在深褐色的液體接觸到牆壁的瞬間，異變陡生！
被咖啡潑中的牆壁區域，如同被強酸腐蝕的塑料，瞬間扭曲、融化！
完美的銀白色塗層剝落、坍縮，露出下面瘋狂閃爍、跳躍、抽搐的綠色亂碼！
這崩潰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開來！光滑的地板裂開蛛網般的縫隙，縫隙裏涌出粘稠的黑色數據流；
天花板上的燈光忽明忽滅，形態扭曲；那些優雅的全息發光植物更是直接爆開，化作一團團混亂的、尖叫着的像素塊！
整個咖啡廳在幾秒鍾內，從一個寧靜的空間，坍縮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充滿惡意和混亂的數據地獄！背景裏舒緩的音樂扭曲成了尖銳刺耳的噪音！
“穹！”
銀狼焦急的聲音穿透這片混亂的數據噪音傳來。
她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現在這片扭曲空間的邊緣，臉上帶着一種近乎完美的擔憂和驚慌。
“別怕！是系統底層數據溢出錯誤！罕見的BUG！沒事的！”
她快步向穹沖來，聲音急切地安撫着，試圖穿透這片混亂，“程序沖突，觸發保護性坍縮了！別亂動！”
穹站在崩潰的漩渦中心，身體因爲過度的震驚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着。
他猛地轉頭看向沖來的銀狼，金色的眼瞳裏布滿了血絲，那眼神不再是疑惑，而是淬了冰的、直刺人心的銳利和懷疑！
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撕開所有僞裝地看清她！
“錯誤？BUG？”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那是什麼？！那侍應生……那通緝令……”
他指着牆壁上依舊在瘋狂閃爍的星核獵手標志殘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銀狼，這到底……”
他後面質問的話語沒能說完。
銀狼已經沖到了他面前。
她的臉上依舊帶着那種安撫的、甚至有些楚楚可憐的神情，但她的動作卻快如閃電！
一只冰涼的手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準地覆上了穹顫抖的眼瞼！
“別看那些混亂的東西了，穹，”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其輕柔，如同最纏綿的耳語，帶着一種奇異的、能撫平一切波瀾的魔力，
“都是假的。睡一覺……睡一覺就都忘了。好嗎？”
隨着她的話語，一股無形的、龐大的數據流如同最柔韌的蛛絲，瞬間從她的指尖涌出，帶着強烈的暗示和安撫指令，溫柔卻霸道地纏繞上穹的意識！
這股力量強大而熟悉，像一張巨大的、溫暖的網，試圖將他所有的憤怒、恐懼、懷疑都包裹起來，拖入甜美的、無夢的黑暗。
穹的抵抗意志在這股強大的安撫力量面前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曳着。
眼皮變得無比沉重，神智迅速模糊……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前一秒，在那片被強行拖入的黑暗邊緣，一個破碎的畫面如同沉船的碎片，猛地撞進了他的腦海！
不是咖啡廳的混亂，不是通緝令的冰冷。
是現實！冰冷刺眼的手術無影燈！金屬器械反着寒光！他仰面躺着，身體被固定，後頸傳來尖銳的刺痛！
視野模糊晃動，只能看到上方，銀狼模糊的側臉，她正專注地將一根細長的、閃爍着幽藍光芒的神經探針，緩緩刺入他後頸的某個接口！
她的嘴唇緊抿着，眼神專注得可怕，帶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獻祭般的偏執……
就在那根探針完全刺入的瞬間，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輕輕地滴落在他裸露的鎖骨上。
冰涼的觸感，帶着一絲鹹澀。
……是淚。
銀狼的淚。
這個記憶碎片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穹即將沉寂的意識上！
“呃啊——！”
穹猛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如同掙脫陷阱的困獸！覆蓋在他眼瞼上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甩開！
那溫柔卻霸道的安撫數據流，第一次被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燃燒着憤怒火焰的意志強行撕裂！
他踉蹌着後退一步，金色的眼瞳死死盯住銀狼，裏面燃燒着的不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背叛後的、熊熊燃燒的怒火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清醒！
“你……”他大口喘着氣，每一個字都帶着血腥味，“你刪除了什麼？！你到底……刪除了多少次？！”
銀狼臉上的擔憂和溫柔瞬間凝固。
她看着穹那雙燃燒着火焰、再也沒有半分迷茫的金色眼睛，一絲真正的、無法掩飾的驚慌終於從她眼底深處浮現出來。
她覆蓋在穹眼瞼上的手還僵在半空。
在她身後，那巨大的、用來維持永無鄉核心穩定的虛擬操控台，因爲核心權限者巨大的情緒波動和意識對抗，猛地爆開一大片刺眼的藍白色電火花！“噼啪”作響！
永無鄉的夜晚沒有真正的星辰。
所謂的“天空”是一片深邃的、緩慢流淌的靛藍色數據海，偶爾有大型數據包如鯨魚般無聲滑過，拖曳出長長的、銀白色的光尾。
下方，由無數微小光點組成的“城市”燈火通明，卻散發着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穹悄無聲息地行走在“城市”邊緣，一片由廢棄代碼構成的、如同巨大黑色水晶簇般的“荒野”中。
他的動作輕盈而敏捷，金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閃爍着銳利的光。
自從咖啡廳事件後，一種冰冷的、被嚴密監視的感覺就如影隨形。
銀狼的安撫程序變得更強、更頻繁，她本人也幾乎寸步不離，笑容依舊甜美，但眼底深處那層冰封的警惕從未消散。
穹開始利用一切機會，嚐試觸碰永無鄉的邊界。
他故意在銀狼面前表現出對某些新區域的好奇，然後在她的“陪同”下，指尖狀似無意地劃過那些看似光滑的虛擬牆壁，感知着數據結構的細微異常。
他會在夜深人靜時，假意沉浸在她提供的遊戲或娛樂中，意識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悄然掃描着周圍數據流的走向，尋找着任何可能的薄弱點或“後門”。
每一次嚐試，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會引來銀狼那帶着甜蜜毒藥的“安撫”。
他需要證據。需要撕開這層完美糖衣的、無可辯駁的鐵證。
機會，在一個“系統維護更新”的夜晚降臨。
銀狼罕見地需要離線處理“核心數據”，她將穹安置在“家”中——一個布置溫馨、窗外有虛擬花園的舒適空間，設置了多層防護程序。
“乖乖待着哦，我很快回來。”她離開前，甚至像往常一樣，帶着點慵懶的笑意，親昵地捏了捏穹的臉頰。
穹順從地點點頭，目送她的身影化作數據流消散在門外的光暈中。
門關閉的瞬間，穹臉上的溫順蕩然無存。
他迅速走到窗邊，手指在窗框上一個不起眼的裝飾花紋上快速敲擊了幾下。
那是他耗費了數個夜晚才找到並破解的一個底層數據冗餘接口，一個銀狼可能自己都忽略了的微小漏洞。
眼前溫馨的“家”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瞬間褪色、虛化。穹的意識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沿着這個隱秘的接口，悄無聲息地沉入永無鄉冰冷、黑暗、結構復雜的底層數據海。
這裏沒有光，只有無數龐大而沉默的數據結構如同海底山脈般矗立，散發着微弱的、各種顏色的冷光。
冰冷的數據流如同洋流，無聲地沖刷着一切。穹的意識體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間，避開那些散發着危險氣息的系統自檢程序和巡邏的數據守衛。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循着一種本能，一種對“被隱藏之物”的強烈直覺，向着數據海最深、最幽暗的角落潛去。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不知潛行了多久，周圍的數據結構變得更加粗糲、原始，充滿了廢棄和混亂的痕跡。
終於，在一片由巨大、扭曲的黑色立方體構成的“峽谷”深處，穹看到了光。
那是一個孤零零懸浮在黑暗中的、散發着慘白色光芒的獨立數據模塊。
它被無數條粗大的、閃爍着猩紅光芒的加密鎖鏈層層纏繞、封鎖，像一座漂浮在數據虛空中的孤島監獄。一種冰冷、壓抑、絕望的氣息從中彌漫出來。
穹的心跳（雖然只是意識的模擬）驟然加速。他謹慎地靠近，繞到這座“監獄”的側面。
那裏沒有門，只有一面巨大的、如同單向玻璃般的能量屏障。透過屏障，穹看到了裏面的景象。
巨大的、冰冷的、沒有任何裝飾的純白色空間。一排排望不到盡頭的、閃爍着金屬光澤的虛擬文件櫃，整齊得令人窒息地排列着。每一個文件櫃上，都貼着一個清晰無比、散發着幽藍色冷光的電子標籤。
標籤上，是統一的格式：
【意識體：穹】
【記憶備份編號：A-748】
【關聯事件：列車通訊異常詢問】
【狀態：已格式化】
————————
【意識體：穹】
【記憶備份編號：B-1023】
【關聯事件：帕姆對話邏輯錯誤質疑】
【狀態：已格式化】
————————
【意識體：穹】
【記憶備份編號：C-2098】
【關聯事件：空間邊界異常觸感】
【狀態：已格式化】
……
編號以令人頭皮發麻的方式遞增着！
關聯事件五花八門，但核心都指向一點：
他對永無鄉“真實性”的每一次細微懷疑，每一次對銀狼解釋的困惑，每一次對外界信息的本能探尋……都被精準地記錄、備份，然後，無情地格式化！
每一個“已格式化”的標籤，都像一記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穹的意識上！
每一個編號，都代表着一個被抹殺的“自己”！一個被強行掐滅的、靠近真相的火苗！
他的目光近乎呆滯地掃過這密密麻麻、如同墓碑森林般的文件櫃陣列。
視線最終定格在離能量屏障最近、似乎也是最新添加的一個文件櫃上。
【意識體：穹】
【記憶備份編號：Z-4376】
【關聯事件：三月七生日祝福數據包（外部強行接入）】
【狀態：已格式化】
【創建時間：星歷 XXXX 年 X 月 X 日 14:32:07】
創建時間……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那個日期……那個時間！正是現實中，三月七在列車上興奮地拉着他，給他看帕姆準備的生日小蛋糕照片，車廂裏充滿歡聲笑語的那一刻！那個本該充滿溫暖和祝福的瞬間！
在永無鄉裏，銀狼只是告訴他：“收到一個系統推送的生日彩蛋動畫哦！”然後給他播放了一段毫無靈魂的、程序生成的虛擬煙花表演！
原來……原來那個真正來自同伴的、帶着溫度的數據祝福包，被攔截在這裏！被當作“異常事件”備份下來！然後……被刪除了！格式化得幹幹淨淨！
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攫住了穹。那是一種存在層面的恐懼和虛無。
他看着這數以千計、代表着“自己”被系統化刪除的墓碑，看着那個被抹去的生日祝福……
他感覺自己整個人，他的過去，他的情感，他存在的證明，都在這冰冷的數字墓地裏被一遍遍地碾碎、清除！
“嗬……嗬……” 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從他意識深處擠出。他緩緩抬起頭，金色的眼瞳裏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洞穿一切的冰冷。
他不再看那些文件櫃，目光穿透了冰冷的能量屏障，仿佛要刺破這數據海的黑暗，直接釘在某個操控這一切的人身上。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音節都像是被砂輪磨過，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徹骨的悲涼，“……究竟刪除了我多少次？”
這嘶啞的質問，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這片死寂的數據深淵中激起了無聲卻劇烈的漣漪！
遠在永無鄉表層，那個舒適“家”中的虛擬操控台，原本平穩運行的光屏猛地一陣劇烈閃爍！
緊接着，“砰”的一聲巨響！整個操控台表面毫無征兆地炸開一大片刺眼奪目的藍白色電火花！
虛擬的金屬外殼被灼燒出焦黑的痕跡，光屏瞬間黑了大半，無數亂碼瘋狂滾動！
正在核心處理“更新”的銀狼，意識如同被高壓電流狠狠擊中！
她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哼，在現實寰宇診所手術室裏的本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趴伏在冰冷操控台上的身體瞬間繃緊，指關節死死扣住金屬邊緣，幾乎要嵌入其中！
永無鄉底層，那座冰冷的記憶墳墓前，穹的意識體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緩緩地、無聲地跪倒在虛空之中。
金色的眼瞳倒映着那慘白的光芒和無數“已格式化”的標籤，一片死寂的荒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