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風起,街巷深處一縷熱氣自破舊檐下升騰。凌霄立於石階前,掌中斷劍微顫,鋒尖所指,正是那間門楣低矮的“鴻蒙客棧”。腰間青銅劍柄亦應機而動,斷裂處紋路如活蛇遊走,蔓延寸許,與斷劍遙相呼應,似有古脈將通。
他抬步欲入,一只枯瘦手掌橫出,攔於胸前。
“混沌幣,三枚。”櫃台後那人未抬眼,指尖撥動算盤,珠聲如星軌錯落。凌霄目光掃去,見其衣袖微動,腕間似有混沌紋隱現,一瞬即逝。
斷劍在手,寒意滲骨。凌霄不語,只將劍鋒輕貼眉心,真靈引隨之微震,循着那絲幾不可察的靈機牽引,步步爲憑。此力如遊絲懸命,稍有雜念便斷,非以神識強索,而須如聽弦辨音,隨勢而行。他經脈尚有裂痛未消,每踏一步,皆似刃刮骨髓,然步履未滯。
“無幣者,不得入。”陸壓終於抬眼,目光掠過其腰間劍柄,瞳孔微縮,旋即垂首,繼續撥弄算盤。珠聲驟密,如雨打枯井。
凌霄垂手,斷劍歸懷。客棧牌匾四字斑駁,然篆文走勢竟與劍柄殘紋同源,共鳴不止。他知此地必藏玄機,然門不開,牆難近,唯有應其規。
“何以爲幣?”
“吃一碗混沌,得一枚。”陸壓抬手一指灶台,鍋中湯滾如沸,浮沉數顆渾圓湯圓,內裏隱隱有光流轉,似非凡物。
凌霄邁步至灶前,執碗而食。
第一口入喉,如吞烈火。妖丹未煉,靈性暴烈,炸於腹中,五髒如焚。他咬牙不動,真靈引自行運轉,將狂亂靈機一絲絲抽離,凝爲精純氣流,匯入丹田。氣血翻涌,卻未吐露半分。
第二碗下肚,額角滲血。第三碗,指節發白,指甲裂開。至第九碗時,識海驟亮,一道殘影浮現——步法虛影踏空而行,起落之間,天地似爲之移位。真靈引震蕩,靈機自發流轉周身經脈,腳步忽輕,如履無物。
《縮地成寸》殘篇,竟於吞食妖丹之際,自真靈引中浮現。
他未停,連吞十八碗。每碗皆焚神蝕骨,鼻息之間,嗅覺漸失,唯餘鐵鏽與血腥之味纏繞不散。最後一碗飲盡,喉間腥甜欲嘔,終強壓而下。
陸壓伸手,遞出三枚混沌幣,幣面刻“鴻蒙初判”四字,觸之生溫,似有微弱靈機流轉其內。
“入吧。”他收回手,算盤一推,珠聲戛然而止。
凌霄踏入內堂,足下青磚似有靈性,微震如脈動。四壁刻滿文字,皆爲殘篇斷章,字跡遊走不定,稍一凝視,神識便如墜迷霧,恍惚難定。東牆一角尤爲異常,靈機隱伏,似有封印。
他以斷劍輕觸牆面,寒鐵微鳴,劍身震顫。真靈引感應到一股熟悉的氣息——與識海中浮現的《萬古劍訣》殘篇同源,然更古、更晦,似來自天地初判之時。
夜深,人靜。
陸壓伏案算賬,算盤珠子無聲滾動。凌霄盤坐牆角,閉目調息,實則神識緊鎖東牆。子時三刻,月華穿窗,落於牆角一隅。
金光微閃。
一行古篆悄然浮現——“斬念成空,劍出無我。念斷則敵亡,心空則道存。”筆跡蒼勁,與識海記憶中《萬古劍訣》第二式完全一致。
凌霄睜眼,指尖微動。他未起身,只以右手食指緩緩抬起,朝着牆面虛劃第一劃。
劍意未動,靈機已應。
就在指尖將觸未觸之際,一抹布影橫空掠過。
陸壓不知何時已立於牆前,手中抹布一揮,牆面粉塵簌落,字跡瞬間湮滅。動作輕描淡寫,卻精準無比,仿佛早已候此一刻。
凌霄指尖停在半空,未收,亦未動。
抹布落地,沾有金痕——乃凌霄方才臨摹時,指尖劃牆所留之血。血痕未幹,竟與牆中殘紋產生微弱共鳴,泛起一絲極淡的金光,轉瞬即逝。
陸壓俯身拾布,不動聲色,將血跡朝內折疊,藏於袖中。他轉身欲回櫃台,忽頓步,背對凌霄,低聲道:“有些字,看得見,未必能碰。”
凌霄不答,只將斷劍緩緩收回懷中。劍身冰寒,然貼肉之處,竟有微溫升起,似與真靈引共鳴不止。
他閉目,神識沉入識海。第九碗混沌入腹時浮現的《縮地成寸》殘影仍在,然步法軌跡殘缺,僅得其形,未得其神。真靈引雖能引動靈機,然此神通非以力成,而須心空意淨,方能踏虛而行。
他嚐試運轉,足下微動,身形竟憑空前移半尺,隨即戛止。經脈一緊,如遭雷擊,冷汗自背脊滲出。
未成。
陸壓坐回櫃台,算盤再響。珠聲錯落,竟與真靈引的律動隱隱相合,似在推演某種天機。
凌霄靜坐不動,然心已明——此地非尋常客棧。牆中所刻,皆爲上古遺法,然非爲傳道,而似爲封印。那《萬古劍訣》第二式,非隨意浮現,而是因他斷劍引動,真靈引共鳴,才破封而出。
而陸壓,早已知他身份,亦知劍訣將現。
爲何阻之?
他低頭,掌心尚有妖丹殘毒未清,指腹發麻,鼻息間鐵鏽味愈濃。十八碗混沌,換三枚幣,入此地,見劍訣,又被抹去——代價已付,然所得寥寥。
然真靈引仍在運轉,識海深處,那道“斬念成空”的筆跡,竟未全消。殘影如烙,深印神識,似血祭所留,不可磨滅。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輕撫耳墜裂紋。銀血未出,然裂口深處,似有微光流轉,與斷劍共鳴頻率一致。
陸壓忽然抬頭,望向窗外。
月過中天,清輝灑落,正照客棧後院枯井。井口無蓋,黑淵深不見底,然井壁刻痕,竟與斷劍銘文走勢相同。
凌霄起身,朝後院走去。
陸壓未阻,只將算盤一合,珠聲止,滿室寂靜。
井畔立定,寒氣撲面。他探手入懷,取出斷劍,橫於井口。劍身微震,鏽跡剝落些許,露出半寸寒光。就在此時,井底幽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回響——
如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