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歡欣像暖流,依舊在何家小院裏緩緩流淌。解決了水源這心頭大患,連清晨的空氣都顯得格外清甜。何薇安看着在院裏蹦跳着模仿鳥兒飛翔的小弟,心中一動。
日子是新的,不應只是肚腹的滿足,更應是心智的開啓。
她招手喚來何小豆,撿起手邊一根光滑的細枝,在昨日慶祝時衆人踩踏得格外平整的泥地上,輕輕劃下一道彎折的痕跡,接着是第二筆,第三筆……一個結構勻稱的“水”字,便清晰地呈現在陽光下。
“小弟,你看,這就是‘水’字。我們昨天找到的,能讓莊稼活命,能讓咱們不渴的東西,就叫這個名。”何薇安的聲音溫和而清晰。
何小豆瞪大了眼睛,好奇地蹲下身,伸出小黑手指,想去摸那字的痕跡:“它……就是水?”
“對。”何薇安握住他的小手,引導着那根小手指,沿着筆順緩緩描摹,“一點一橫,再一撇一捺,這就是‘水’。”
孩子的眼睛驟然亮了,像是發現了比掏鳥窩、追野兔更有趣的遊戲。“阿姐!那‘飯’字怎麼寫?‘姐’字呢?”他急切地搖晃着何薇安的手臂。
何薇安笑了,依言在地上又寫下“飯”和“姐”,並耐心解釋着每一個字的含義與筆畫。何小弟學得極認真,小腦袋幾乎要埋到地上,嘴裏跟着念念有詞。
然而孩童的心性總如林間小鹿,難以長久專注。學到第三個新字時,何小弟的注意力便開始飄散,眼神瞥向牆角正在搬家的螞蟻,身子也跟着扭動,想要跑去玩泥巴。
何薇安並未責備,只是用樹枝將先前教的“水”、“飯”、“姐”三個字圈在一起,輕聲道:“你看,這三個字連起來,像不像一句話——‘水來了,有飯吃,姐姐在。’”
何小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字,又抬頭看看姐姐溫柔而堅定的臉龐,似乎在這一刻,那些抽象的筆畫與實實在在的生活聯系在了一起。他咧嘴一笑,那點玩鬧的心思瞬間被更大的好奇取代:“阿姐,再教我一個!我想學‘家’字!我們的家!”
“好。”何薇安順勢引導,一邊寫下結構稍復雜的“家”字,一邊說,“學會了字,以後你就能認出咱家的門牌,看懂城裏的告示,能幫爹娘做更多、更重要的事。”
這句話仿佛有着奇異的魔力,何小豆立刻挺直了小腰板,重新握緊樹枝,一絲不苟地在地上模仿起來,那股認真勁兒,比幫着抬水時還要專注幾分。陽光灑在泥地的字跡上,也灑在他茸茸的發頂,微風拂過院牆,帶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仿佛也輕輕吹動了蒙昧已久的窗紗,透進一縷名爲“知識”的光。
而在小院一側,那間暫時安置傷者的屋內。
慕容熙靠坐在窗下的榻上,傷勢讓他無法隨意行動,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透過半掩的木櫺窗,落在那對教學的姐弟身上。
起初只是無意識地一瞥,但院中那清晰沉穩的講解聲,與尋常村野的雞鳴犬吠截然不同,漸漸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見那農家女不厭其煩地糾正幼弟的筆順,用“泉水匯流”來解釋“川”字的形態,用“屋頂下有豕(豬)”來講述“家”字的由來。方法質樸,卻直指核心,甚至暗合了些許文字演變的趣味。
這絕非一個尋常農家女子應有的見識和耐性。
慕容熙微微眯起眼,深邃的眸中審視漸退,探究之意漸濃。他悄然從貼身衣物內取出一本巴掌大的、邊緣已有些磨損的皮面小冊,無墨,便以指代筆,在冊子空白的紙頁上虛虛勾勒,心中默念記錄:“女,何氏,荊釵布裙,然通文理,善喻善導,氣度沉靜,非池中物。”
他的眼神從最初的意外,逐漸轉爲一種復雜的深思。這僻靜的村落,這看似普通的農家,似乎隱藏着比他預想中更有趣的謎題。
日影漸西,院中的教學暫告一段落。
何薇安站起身,輕輕捶了捶有些發麻的腰腿,望着仍蹲在地上,兀自用手指認真復習那幾個字的弟弟背影,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欣慰的淺笑。她並未離開,思緒已轉到接下來該去熬藥的時間。
何小豆坐在泥地上,小眉頭微蹙,口中喃喃重復着剛學會的字音和釋義,小小的心裏,一種名爲“求知”的種子已然落下,正渴望着破土萌芽。
屋內,慕容熙不動聲色地將小冊收回原處,重新閉目倚靠,仿佛一直只是在靜臥養神。唯有他內心深處翻涌的思緒,證明着方才那一段看似平常的院落教學,已在他心中投下了怎樣一顆石子,漾開了層層漣漪。
日影西斜,院中泥地上的字跡或許很快會被風吹散、被腳步抹去,但有些印記,已悄然刻下,再難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