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深人靜,城西小院的新房內。

紅燭高燒,焰心偶爾噼啪一下,爆出一朵燈花,映得滿室暖光流轉,卻也照出了這屋子的簡陋。

牆壁是新近粉刷的,仍透着潮氣,家具不過是幾件半新的榆木櫃、桌、椅,與賈府丫鬟房裏的陳設相比尚且不如,更遑論那些主子的錦繡閨閣。

鴛鴦端坐在炕沿,身上那件水紅色的嫁衣,已是她壓箱底最好的一件,但在搖曳的燭光下,依舊顯得單薄而寒素。

她雙手緊緊交握在膝上,指尖冰涼,聽着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一顆心也如同在風中飄搖。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有力,停在門外。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王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帶着一股室外清冷的寒氣,還有淡淡的酒意。

他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聲,也隔絕了那個她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屋內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

鴛鴦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感。

這感覺讓她心跳如鼓,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連耳根都紅透了。

在賈母身邊見慣了大場面,此刻卻像個未經過事的小丫頭般手足無措。

王程沒有立刻說話,他走到桌邊,提起溫在棉套子裏的粗瓷茶壺,倒了兩杯溫茶。

然後走到炕邊,將其中一杯遞到鴛鴦面前。

“喝口茶,暖暖身子。”

他的聲音比平日裏似乎低沉了些,少了些軍中的冷硬,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鴛鴦遲疑了一下,飛快地抬眼瞥了他一眼。

他背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輪廓分明,下頜線條繃得有些緊。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茶杯。溫熱的杯壁熨帖着冰涼的指尖,帶來一絲暖意,也讓她稍稍安定。

王程就站在她面前,沒有坐下,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那目光如有實質,讓鴛鴦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她小口啜飲着微澀的粗茶,心思卻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步,到底是對是錯?

眼前這個男人,真的能托付嗎?

“時辰不早了,安歇吧。”

王程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決斷。

他伸手,取走了鴛鴦手中只喝了一小半的茶杯,隨手放在旁邊的矮櫃上。

這個動作讓鴛鴦渾身一僵。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王程已經俯身,吹熄了桌上那對紅燭。

屋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雪光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影子。

鴛鴦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黑暗中,她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

她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能聞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氣、皂角和一種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

緊接着,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便攬住了她,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將她壓向了溫暖的炕褥。

“爺……”

鴛鴦羞窘難當,試圖掙扎,聲音裏帶着哭腔。

那點微弱的力氣,在王程面前如同蚍蜉撼樹。

“既跟了我,便是我的女人。”

王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着灼熱的氣息,霸道而直接,“別怕。”

他的話簡短有力,像是在下達軍令,又像是在宣告主權。

鴛鴦所有的抗拒和忐忑,在這句話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是啊,既已踏出這一步,還有什麼可矯情的?

她閉緊了雙眼,咬住下唇,任由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浸溼了枕畔。

黑暗中,她能感覺到嫁衣的盤扣被笨拙卻堅定地解開,微涼的空氣觸到肌膚,引起一陣戰栗。

隨之而來的,是王程帶着薄繭的手掌,有些粗糙,卻異常火熱,在她身上點燃了一簇簇陌生的火焰。

痛楚、羞恥、茫然,還有一絲隱秘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解脫感,交織在一起。

她像一艘在暴風雨中漂泊的小船,只能緊緊抓住身邊唯一的依靠——這個今夜成爲她丈夫的男人。

一夜春風,幾度浮沉。

當窗紙透出朦朧的青白色時,鴛鴦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王程率先醒來。

他看着身邊仍在熟睡的鴛鴦,她蜷縮着,眉頭微微蹙着,臉上還帶着淚痕,但呼吸已經平穩。

晨曦中,她的面容顯得柔和而脆弱,與昨日那個決絕果斷的大丫鬟判若兩人。

王程沒有驚動她,輕手輕腳地起身穿衣。

許是動作間帶起了聲響,鴛鴦還是醒了。

她睜開眼,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王程,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慌忙擁着被子坐起身。

“爺……您醒了?我、我這就起來伺候。”

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帶着剛睡醒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不急,你再歇會兒。”王程系好腰帶,回頭看了她一眼,語氣比昨夜溫和了些。

但鴛鴦還是堅持起了床。

她忍着身體的不適,迅速穿好中衣,然後熟練地打水、擰帕子,伺候王程洗漱。

動作間,她低眉順目,盡量不去看他,但每一個步驟都做得一絲不苟,顯露出在賈府多年訓練出的周到和體貼。

王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微微點頭。

這鴛鴦,確實是個能幹且識大體的。

他接過熱毛巾擦臉,溫熱的水汽熏在臉上,帶來一日之初的清醒。

昨夜種種,如同一個模糊而熾熱的夢。

如今夢醒,這個女子,已經是他名義上的妾室,是他這簡陋小家的一部分了。

“今日我要去營中點卯,”王程放下毛巾,說道,“你既已過來,按禮該回賈府一趟,給老太太磕個頭,也算是全了主仆之情。讓柱兒嫂陪你一起去。”

鴛鴦手上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恭敬地應道:“是,爺,我曉得了。”

她知道,這一趟回府,絕不會輕鬆。

那些昔日的姐妹、勢利的婆子,還有……大老爺和邢夫人,會用什麼眼光看她?

會說什麼樣的話?

她幾乎可以想象。

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這些風刀霜劍,她就必須去面對。

果然,當鴛鴦在王柱兒媳婦的陪同下,再次踏進賈府那熟悉的角門時,各種目光便如針一般扎了過來。

“喲,這不是鴛鴦姑娘嗎?哦不,現在該叫王姨娘了?”

一個平日裏就愛嚼舌根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特意加重了“姨娘”二字。

“嘖嘖,瞧瞧這氣色,到底是做了官太太的人了,就是不一樣哈?”

另一個陰陽怪氣地附和着,眼神卻不住地往鴛鴦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襖子上瞟,似乎在掂量這“官太太”的成色。

丫鬟們三五成群,遠遠地指着她竊竊私語,臉上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幾分說不清的羨慕或同情。

鴛鴦只當沒聽見沒看見,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視地往賈母院裏去。

王柱兒媳婦跟在她身後,有些局促不安,忍不住低聲道:“妹子,她們……”

“嫂子,由她們說去。”鴛鴦淡淡地打斷她,腳步並未放緩。

好不容易到了賈母院外,卻先撞見了聞訊趕來的兄嫂。

鴛鴦的哥哥金文翔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此刻卻是一臉焦灼和埋怨,一把將鴛鴦拉到廊柱後,壓低了聲音急道:“我的好妹妹!你真是糊塗啊!那王程是個什麼根基?不過是個走了狗屎運的軍漢!

你給他做妾?這不是自跌身份嗎?將來有你的苦頭吃!聽哥一句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去求求老太太……”

嫂子也在一旁幫腔,語氣尖酸:“就是!在府裏好好的體面大丫鬟不做,跑去那破落戶家裏做小伏低!

你是不是被大老爺逼昏頭了?那王程得罪了大老爺,能有好果子吃?你跟着他,只怕連累得我們都要吃掛落!”

看着兄嫂又急又氣的臉,鴛鴦心裏一陣酸楚,卻更多是一種冰冷的失望。

他們關心的,終究是自己的體面和可能被連累的風險,而不是她真正的處境和感受。

她深吸一口氣,掙脫了哥哥的手,語氣平靜卻堅定:“哥,嫂子,路是我自己選的,是好是歹,我都認了。你們不必再說,我既然出來了,就沒想過回頭。”

“你!你將來後悔可別怪我們沒提醒你!”哥哥氣得跺腳。

嫂子更是冷哼一聲,扭過臉去:“好好好,你如今是官家姨娘了,我們高攀不起!”

鴛鴦不再理會他們,整理了一下衣襟,徑直走向賈母的上房。

通報進去,賈母剛用過早膳,正歪在榻上由小丫鬟捶腿。

見到鴛鴦進來,賈母渾濁的老眼打量了她一番,嘆了口氣:“你這丫頭,也是個有主意的。”

鴛鴦鼻子一酸,跪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老太太,奴婢……奴婢來給您磕頭了。謝老太太這些年來的恩典。”

賈母揮揮手,讓捶腿的小丫鬟退下,示意鴛鴦近前。

她拉起鴛鴦的手,摩挲着,語氣帶着些憐惜:“起來吧。去了外頭,不比在府裏,凡事要自己經心。那王程……我瞧着倒是個有股子狠勁的,亂世裏,或許……唉,罷了,既然跟了他,就好好過日子吧。”

說着,賈母從手腕上褪下一個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塞到鴛鴦手裏:“這個你拿着,算是我給你添的妝奩。往後……好好保重。”

摸着那溫潤的玉鐲,鴛鴦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在這府裏,到底還是老太太給了她最後一點溫情。

她再次跪下,哽咽道:“老太太的恩情,奴婢一輩子記得。”

從賈母院裏出來,鴛鴦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

然而,該來的刁難還是來了。

邢夫人“恰巧”路過,攔住了她的去路。邢夫人臉上掛着假笑,眼神卻冷冰冰的:“喲,鴛鴦啊,這嫁了人果然是不一樣了,氣色都紅潤了。看來那王都頭很會疼人啊?”

鴛鴦垂首不語。

邢夫人繞着鴛鴦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語氣愈發尖刻:“不過呢,既然做了人家的妾,就要守妾室的規矩。可不能再像在府裏時那般心高氣傲了。

伺候好男人是本分,若是連這點本分都盡不好,或是仗着點顏色惹是生非,那可就讓人笑話我們賈府出去的丫頭不懂規矩了。”

她頓了頓,故意提高了音量:“對了,我們老爺說了,既然你已不是府裏的人,往日府裏給你哥嫂的那些照拂,也該收回來了。總不能拿着府裏的好處,去貼補外人吧?”

這話如同刀子般扎在鴛鴦心上,也讓她兄嫂日後在府裏的日子更難熬。

鴛鴦緊緊攥着袖中的玉鐲,指甲掐進了掌心,強忍着屈辱,低聲道:“太太教訓的是,奴婢記下了。”

邢夫人見她逆來順受的樣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覺得無趣,冷哼了一聲,扶着丫鬟的手走了。

這一整天,鴛鴦在賈府裏走動,所到之處,無不充斥着各種指指點點、冷嘲熱諷。

昔日的恭敬和親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疏遠、鄙夷和看笑話的心態。

她就像一件被擺上貨架又打了折的商品,承受着衆人肆無忌憚的評頭論足。

直到傍晚,鴛鴦才拖着疲憊的身心,和王柱兒媳婦一起離開了賈府。

回到城西小院,王柱兒媳婦忍不住替她抱不平:“妹子,真是委屈你了!那些人,嘴也太毒了!”

鴛鴦卻只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釋然的微笑:“嫂子,沒什麼。這些話,我早就料到了。說出來,總比憋在心裏使絆子強。過了今日,她們也就淡了。”

她走進屋裏,看着這間雖然簡陋卻屬於自己的小屋,摸了摸腕上賈母給的玉鐲,又想起昨夜王程那霸道卻帶着一絲笨拙的“別怕”,心中那份彷徨和委屈,似乎漸漸被一種新的東西所取代。

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而且,她隱隱覺得,跟了王程,或許……真的能看到不一樣的天地。

至少,比起在賈府那個華麗的牢籠裏,等待被分配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色鬼,現在的她,呼吸到的空氣,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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