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晨光,透過“金色葡萄藤”旅館頂層套房的窗簾縫隙,投下一道光帶。
我躺在過於柔軟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繁復的石膏花紋,聽着隔壁套房傳來隱約的聲響。五點四十五分。我起身開始每日的準備工作。
照鏡子的時候我看見自己眼睛下的黑青有點明顯,可能是沒睡好加天天晚睡早起的緣故,晚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噩夢。
六點整,赫德裏希就會敲我的房門。
我打開門,他就已經站在門外,穿戴整齊。下頜線光潔,帶着一股清冽的鬆木剃須水氣味。
“早上好。”我一如往常那樣問好。
他只是嗯了一聲、隨即側身,讓出通道。“走吧。”
前往二樓軍官餐廳的這段路,十分安靜。他永遠都比我快半步,我每次都不得不調整步伐,快速跟上。
抵達餐廳門口,交談聲會驟然降低。
餐廳領班,那個下巴永遠抬得過高的奧地利人,擺出謙卑的姿態小跑上前,臉上堆砌諂媚:“早安,閣下。”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我,那份令人不適的恭敬也分了我一絲,“小姐,早安。”
赫德裏希微微點頭,隨後徑直走向那張靠近巨大落地窗的桌子。他會先爲我拉開椅子,待我坐下後,他才在自己位置就坐。
早餐比行軍路上精致百倍。銀質餐蓋下是各種來自“波西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的“進獻”:各種奶酪、冷切肉、熏魚、新鮮烘焙的黑麥面包和白面包,甚至偶爾有稀罕的水果。
每每這時候,我都會忽略身旁的所有動靜,埋頭苦吃。
赫德裏希吃飯時很少說話,只是他偶爾會對我下達指令:“那種白色軟奶酪,配那片全麥面包吃掉。你需要補充營養。”
不用他說我也會吃的,我無法忍受弱的像只小雞仔的王逐雲,整日病病殃殃的樣子,所以有時候我獨自一人時,我會做記憶裏上輩子(我現在已經稱穿越前爲上輩子了)的拉伸操,不過似乎沒什麼用。
赫德裏希似乎很享受這種全方位安排我生活的感覺,從工作到衣食住行,將我完全納入他的控制軌道。
早餐後,回到他那間臨時辦公室,旅館提供了更專業的熨燙設備,但他的標準也隨之提到了令人發指的高度。
他那件墨藍色的睡袍,我已經對着那該死的立領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蒸汽熨鬥反復掠過,手指小心翼翼地整理,但它總會在冷卻後回彈出一兩條極其細微的壓痕。
他處理完一批電報,走了過來,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領子內側。
“再燙吧。”
隨後,一股沒來由的怒火猛地沖上我的頭頂。
“你能不能別再說了?”我手裏緊緊攥着那個該死的熨鬥,“除非它從來不穿!或者用石膏把它糊起來!燙、還要再燙到什麼時候?”
話音落下,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約阿希姆副官正好拿着一份文件走到門口,聞言猛地停下腳步。
赫德裏希他緩緩放下手中的文件,抬頭看我,足足有十幾秒,隨後終於開口:“你說什麼?”
然後我似乎忽然看見廖湛生蒼白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沒什麼。”
我抱着那件睡袍逃回我的房間。最終,我用裝着熱水的厚重玻璃瓶像擀面一樣一點點碾過那該死的領子,再小心翼翼地懸掛起來。午飯前,我交還了睡袍,他檢查後,終於沒再說什麼。
自那以後,爲了維系自我,我經常偷偷報復他,比如,給他泡咖啡時,偶爾會“不小心”讓水溫偏離那該死的87度一兩度。整理文件時,會把不那麼重要的文件放在上面,讓他需要多翻一下等等。
在布拉格的第七天,一場奢華的招待晚宴在旅館最大的宴會廳舉行。
水晶吊燈將廳內照耀得如同白晝,水晶鏡面反射出無數個扭曲而華麗的人影。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雪茄與香水的混合氣味甜膩得令人頭暈。赫德裏希是全場毋庸置疑的太陽。
捷克的高官、富商、前貴族們,穿着最體面的禮服,說着最肉麻的恭維話,環繞着他。
“您的到來宛如晨曦,爲我們布拉格帶來了新的秩序與希望!”
“帝國的效率與紀律,實在令我輩嘆服,是吾輩楷模!”
“能爲您與偉大的德軍服務,是我等的無上榮光!請您萬勿客氣,任何需求,但憑吩咐!”
聽着這些,我沒想到一個人居然可以把討好別人的諂媚說的那麼生動華麗。
赫德裏希周旋其中,遊刃有餘。頷首,舉杯,完美扮演着強大、文明、富有魅力的征服者。
下午的時候,我被他要求在晚宴上“形影不離”。所以偶爾,也有幾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只是盡量側頭。不讓別人看見我的臉。
一位大腹便便、手指戴滿寶石戒指的工業巨頭,向赫德裏希敬酒時,泛着油光的眼睛卻像評估貨物般在我身上掃視:“閣下不僅戰功赫赫,這欣賞…珍品的眼光,也是獨一無二,令人大開眼界!”
赫德裏希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輕輕碰杯,不置可否。
我坐在他身側,維持着僵硬的坐姿,朝着某不知名處愣神,期間也很少說話,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一支華爾茲舞曲響起,旋律輕快,與台下暗流涌動的氣氛格格不入。赫德裏希正與旁邊一位頭發梳得油亮的捷克工業家低聲交談,內容似乎是關於鋼鐵產能。我正盯着面前餐盤上的紋路出神,忽然,他毫無征兆地轉過頭。
他的動作並不大,但足以讓附近幾張桌子旁那些看似在交談、實則時刻關注着我們動向的目光悄然聚焦過來。
“這支施特勞斯,”他的聲音不高,恰好能越過音樂的旋律傳入那些豎起的耳朵裏,“節奏把握得還算精準。”他冰藍色的眼眸正專注地看着我,“你覺得呢?你喜不喜歡?”
我轉過頭看他,那位工業家端着酒杯,臉上掛着心照不宣的微笑。遠處一位穿着絳紫色禮服的貴婦,用羽毛扇半掩着臉,眼神裏充滿了探究。
他是故意的,從下午到現在,每當我的沉默幾乎要讓別人忽視我的存在時,他總要過來跟我說話。
簡直可惡至極。
我微微向他那邊傾過身,讓我們的距離在衆目睽睽之下縮短到一個過於親密的程度。
然後,我抬起眼,直視着他那雙試圖僞裝有溫度的眼睛,聲音放得比平時軟糯,卻足夠讓最近的那幾位賓客聽清:“喜歡呀……尤其是這旋律,讓我想起上次…您書房裏那張唱片了。”
我故意頓了頓,眼神裏流露出一種帶着點回味的神采,仿佛我們真共享過許多私密的夜晚,“那天晚上的聲音,可比現在這支樂隊好多了,您說是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赫德裏希眼底那層僞裝的柔和瞬間凝固了。
他顯然完全沒預料到我會如此回應。
周圍陷入了一種極其短暫的死寂。那位工業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舉着酒杯忘了喝。拿羽毛扇的貴婦眼睛驚訝地微微睜大,連扇子都忘了搖。
然而,那錯愕只在赫德裏希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身體也向前微傾,更加靠近我,幾乎是在耳語的距離,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說道,:“是,是很好聽的聲音。”
他隨即自然地轉回頭,重新面向那位工業家。
……
接下來直到宴會結束,我都一直在找機會報復他,如果沒有,於是我就頻繁的上廁所,讓自己可以長時間的離開他身邊,有時候回來他偶爾有不滿,但好在心情似乎很好,沒有生氣。
久了之後,我有些困倦,偶爾有幾位貴婦來與我說話,我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久了之後,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傻子。
宴會終於在虛僞的喧鬧和暗涌的試探中落下帷幕。赫德裏希抬手理了理袖口的銀扣,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起身跟上他的步伐。衣香鬢影的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路,只有零星幾聲不舍的“慢走”還飄在空氣裏。
剛走到旅館旋轉門外,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那位下午聊過鋼鐵產能的捷克工業家,他跑得有些急,西裝領口都歪了,身後還跟着個陌生的女人,步子邁得局促。
我下意識頓了頓腳步,這女人是東方面孔,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領口和袖口繡着細碎的銀線梅花,頭發被挽成一個低髻,插着支珍珠發簪。她剛才根本沒在宴會廳出現過,此刻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手指緊張地絞着旗袍下擺。
我愣了一下,她很美,這身旗袍……穿在她身上別樣的美麗。
工業家幾步追上我們,臉上堆着比晚餐時更甚的諂媚笑容:“閣下,您這就走了?我還沒來得及給您引薦一位‘貴客’。”他說着,側身把那女人推到身前,“這位是橋本遙香小姐,從日本來的,性格很溫順。您在布拉格公務繁忙,身邊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就特意把她叫過來。”
他的話音剛落,那女人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日本人?我看了一眼赫德裏希。果然,他的視線毫不意外地落在橋本遙香身上,眼眸掃過她的旗袍、她絞着衣角的手,最後停在她低垂的頭頂。
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以這種極快的速度送來一個這樣美麗的東方女人,確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不過,在聽到她是日本人的時候,我的神色瞬間黯然了下來。
那人還在旁邊添着話:“她不止好看,還會做菜,我想您肯定喜歡。”說完,還看了我一眼。
“多謝。”赫德裏希看着他:“不過不必了。”
赫德裏希的聲音打斷了他,目光轉回到他身上,:“科瓦奇先生,我想你弄錯了,我不需要再添知冷知熱的人。”
科瓦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寶石戒指在指尖轉了半圈,笑道:“閣下是覺得……遙香小姐不合心意?沒關系,我……”
“我說,不必了。”赫德裏希徑直打斷他。
空氣一下子靜了下來,連旅館門口的風都像是停了。橋本遙香的肩膀抖得更明顯了,科瓦奇的臉色從紅轉白,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諂媚的話,只能幹巴巴地站在原地。
赫德裏希沒再看他,轉身就走。
我立刻跟上,走向等候在路邊的黑色轎車,約阿希姆副官已經拉開了車門。我回頭看了一眼,科瓦奇早已回去,而橋本遙香依舊垂着頭,只有風偶爾掀起她旗袍的衣角,露出一小截纖細的腳踝。
坐進車裏,赫德裏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車廂裏很靜,只有引擎發動的輕微聲響,我的腦子裏浮現出那女人站在寒風中的畫面,不自覺的,想起了潘諾唯。
不知道她現在在波蘭怎麼樣了,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是否已經知道了諾朽的事情,還有卡琳娜,廖湛生,這些人的臉又浮現在我的腦子裏,我的心忽然難受起來,情緒無比低落。
我……我其實很想見見他們。
“你在想什麼?”赫德裏希忽然開口問道。
這種事情比較心虛,所以我垂着眼,不去看他:“沒想什麼,就是覺得有點冷……”
“冷就把車窗關緊。”他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聽不出喜怒,“明天還要早起,別着涼了。”
我“嗯”了一聲,伸手去搖車窗。玻璃緩緩升起,將布拉格的夜色擋在外面。暖黃的街燈、偶爾駛過的軍車、路邊站崗士兵的身影,都一點點縮成模糊的光斑。
我側過頭,情緒不知怎麼的就是冷靜不下來。
我靠着椅背,閉上眼睛,那些人的臉還是在眼前轉。
直到轎車緩緩停在旅館門口,約阿希姆副官拉開車門,我才猛地回神,跟着赫德裏希下了車。
走進走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我。“別想沒用的。”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
我沉吟許久,作出一副惆悵的樣子:“我只是……想家了。”
“是因爲看見剛才那個女人?”
“也許吧。”可能還有剛才喝了點酒的緣故,情緒一會低落一會亢奮的,喃喃道:“其實我的家……”
“你的記憶恢復了?”他往前半步,聲音壓得更緊,“你家在哪?”
“嗯,都想起來了。”我的思緒飄的很遠:“我家在……在福建!就住老城區裏,門口有棵特別大的榕樹,夏天能遮半條街的涼。”
說着說着,鼻子突然一酸,眼淚沒預兆地涌上來:“我想我爸媽了……我想吃麻辣燙,你吃過麻辣燙嗎?比你們那個硬的能砸死人的面包好吃太多了!”其實我現在是有一點點醉的,但沒有醉的很徹底。
如果真的醉了,我肯定會劈頭蓋臉的罵他一頓,但我現在說的這些,都只是我隱藏在心裏的一些東西:“日子過得太苦了,一穿過來就被槍打,又要逃亡,冬天又冷………又凍,手都麻了,嘴巴都木了。”
手腕突然一緊,我被他猛的拉了過去,我仰頭看他,只看見他盯着我,臉繃得很緊:“你在這胡說八道什麼?你到底偷喝了多少酒?”
“我沒胡說。”我掙扎了幾下,卻沒力氣推開他,只能皺着眉辯解,“是那個穿黑西裝的胖男人,還有戴珍珠項鏈的女人,一直過來跟你說話,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又不能走……他們給我遞酒,我只能喝,你只知道在那裏講話,不知道幫我推開嗎?那麼多人,我怎麼應付的過來!”
“那杯子裏的東西,甜甜的,像果汁……很好喝。”
然後赫德裏希感覺自己像被愚弄了一樣的生氣,把我拎起來丟到房間裏去。
好在有酒精作用,我入睡的快,其實宴會上我根本分辨不出來有沒有酒精,單純覺得好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