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幾縷異常刺眼的陽光,從厚重天鵝絨窗簾的縫隙擠進來,
我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沖進洗手間用冷水撲臉,胡亂收拾了一下,隨便套了一件西裝套裙就沖出門。
在走廊迎面撞上了剛從會議廳出來的赫德裏希一行人。他腳步頓住,目光在我光着的腳上掃過。
“去把鞋穿好。十分鍾後,樓下大廳集合。”
“去哪裏?”
“廣場。”
十分鍾後,我坐在了駛向布拉格老城廣場的轎車裏。赫德裏希坐在我身旁,閉目養神,側臉線條在窗外流過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柔和。我偷偷打量他,完全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思。昨天的失態和今日的遲到,他似乎都輕輕揭過。
車子駛向老城廣場。越靠近,氣氛越發凝滯。巡邏的士兵增多,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目光低垂,偶爾投來的一瞥就迅速移開。
我這會頭還有點疼,心髒突突跳的,這會是幾點來着了?
廣場本身已被清場,中央搭起了一個臨時的觀禮台,周圍豎着巨大的納粹旗幟和象征第三帝國的鷹徽,在布拉格悠久的古老建築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兀和刺眼。軍樂隊演奏着雄壯又充滿壓迫感的進行曲,一隊隊德軍士兵列隊肅立。
我被赫德裏希帶到了觀禮台側前方一個位置很好的區域。儀式很快開始。擴音器裏傳出的德語演講在廣場上空回蕩,我站在赫德裏希身側稍後的位置,聽着那些充滿煽動性和虛僞安撫的詞句,看着台下士兵們狂熱的臉,以及那些部分歡迎,部分麻木的民衆,這座美麗的城市,此刻仿佛是一場巨大的戲台子。
演講結束,旗幟升起,儀式達到高潮。
就在這時,赫德裏希忽然稍稍向後側身,靠近我。他並沒有看我,目光依然平視前方,仿佛只是隨口一說,“看,這就是秩序。”
他的語氣裏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滿意,甚至是一絲…愉悅?仿佛眼前這片被武力強行壓制出的“平靜”,是得意的作品。
忽然,他抬起手,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伸向我的臉,像上一次一樣,輕輕撫摸:“是不是?”
“是。”
我低着頭,回答他想要的答案。
……
儀式終於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中結束。士兵們列隊離開,圍觀的人群也被驅散。赫德裏希似乎心情不錯,沒有立刻坐車離開的意思。
他看了一身後的我,便向廣場一側的街道走去。約阿希姆和幾名警衛默契地跟在身後,保持着一段距離。
我們走進了布拉格古老的街巷,石板路蜿蜒向前,兩側是色彩斑斕的巴洛克式或哥特式建築。
赫德裏希的步伐不快,他似乎在欣賞這裏的景色。陽光透過樓宇間隙灑下,在他冷硬的制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稍稍軟化了一些他周身凌厲的氣場。他甚至偶爾會停下腳步,看向某座特別精美的教堂尖頂或是古老的雕像。
確實很美,美到想讓人用相機記錄。
但我卻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牆將我們與這座城市隔開。
走過一個拐角,一陣食物的香氣飄來。是一個臨街的小攤,一位老婦人正在一個大鍋裏煮着什麼東西,熱氣騰騰。鍋裏翻滾着香腸、土豆、洋蔥和一些本地特色的面團子,湯底看起來濃鬱可口。幾個工人打扮的人正圍在旁邊購買。
我恍惚了一下,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喃喃自語:“麻辣燙?”
聲音很輕,但赫德裏希聽到了。他順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個小攤,眉頭微挑:“麻辣燙是什麼?”
“一種……食物。”仔細聞了聞,其實不太一樣:“在我的家鄉,有一種類似的小吃,叫麻辣燙。就是把很多不同的食材,放在一個很大的鍋裏煮,客人喜歡什麼就選什麼,最後澆上特制的湯底,特別好吃。”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口鍋:“很多食材……混在一起煮?”這似乎有點超出他對“烹飪”的理解範疇,“你以前就吃這些?”
“這只是美食中的一種,是很常見的平民食物,當然,跟這裏,包括柏林的飲食文化很不一樣。”
我的眼神看向別的地方,真的好想回家。
“福建是什麼地方?”
我愣了一下,連忙解釋:“一個地名而已,是我昨晚跟你說的嗎?我那會很多都是胡說八道的,你別誤會。”
……
他最終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重新將目光投向街道。
我們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經過一家精致的鍾表店時,赫德裏希忽然停下了腳步。櫥窗裏陳列着各種精美的懷表和座鍾,彰顯着波西米亞悠久的機械工藝。
他推門走了進去。店主是一位戴着單邊眼鏡神情拘謹的老先生,看到他的軍裝,臉色白了白,但還是立刻迎上來。
赫德裏希的目光在櫥櫃裏掃過,最後指着一枚小巧,琺琅表蓋上繪有細微金色藤蔓圖案的女士懷表:“這個。”
店主小心翼翼地取出懷表。赫德裏希接過,打開表蓋看了看裏面精準跳動的機芯,然後遞給了我。
“給你。”他的語氣不容拒絕,“下次,記得準時。”
確實是很漂亮的表。
“謝謝。”我接過這塊懷表,沉甸甸的,看着上面轉動的時針,現在流逝的是1939年的時間,而我是來自86年以後的人……
沒等我回過神來,赫德裏希已經轉身付錢走出了店鋪。
我連忙跟了上去,傍晚的風帶着涼意。我看着口袋裏精致的懷表,忽然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廖湛生,還被你們關着嗎?”
赫德裏希的腳步未有絲毫停頓,目光依舊,過了幾秒,他才淡淡開口:“他還在莫阿比特。”
我不禁去回想,如果當時廖湛生沒帶上我,是不是他就能很成功的離開柏林,與潘諾唯聚合?
再往前,如果沒有我,潘諾朽的刺殺計劃是不是也會成功?
這些人一直都是被我拖累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掃過那些精美的建築,輕聲道:“這裏……真的很美,”
“和平的時候,人們在這裏生活、戀愛、在街邊喝咖啡……一定很美好。”我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我自己都未曾察覺對平凡生活的遙遠憧憬,“如果……如果沒有戰爭,大家都能這樣平靜地生活,是不是很好?”
說完,我又偷偷瞥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戰爭,這個人應該會是個鋼琴家吧?他彈的那麼好……戰爭改變太多人了,沒有誰生來就是惡魔的。
赫德裏希聞言,終於將目光從建築上收回,落在我臉上。他冰藍色的眼眸裏似乎閃過一絲的笑意。
“平靜?”他重復道,語調微微上揚,“真正的美,是需要力量來塑造和維護的。”
“你指的是……”
話音未落,一陣隱約不同尋常的喧囂聲從前方幾條街外傳來。不是市井喧鬧,更像是許多人的哭喊呵斥和密集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
赫德裏希的腳步頓住了,他側耳傾聽了一瞬,隨即抬起手,示意身後的約阿希姆。
約阿希姆立刻上前:“上校?”
“去看看怎麼回事。”
“是。”約阿希姆快步向聲音來源方向走去。
赫德裏希則不再有閒逛的興致,但他也沒有離開,只是站在原地,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周圍街巷的出口。
幾分鍾後,約阿希姆回來了,臉色凝重,低聲在他耳邊匯報,我一句都聽不見。
聽完後,此人淡淡的“恩”了一聲。
隨後他重新將目光投向我:“一點小麻煩,很快解決。我們或許該繞道……”
他的話還沒說完——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巨響猛地從教堂方向傳來,地面隨之輕微震動!緊接着,沖天的火光瞬間映紅了那片天空,濃煙滾滾升起!
“什麼情況!”我嚇得驚叫出聲,心髒幾乎跳出嗓子眼,下意識猛地抓住赫德裏希的手臂,“好像是襲擊,我們快跑!”
然而,他紋絲不動。
赫德裏希穩穩地站在原地,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低頭看着我抓着他胳膊的手,然後又看向我的臉。
“不是襲擊。”他抬起另一只手,拂開我頰邊一縷被爆炸氣浪吹亂的發絲:“只是肅清。”
“你看,火焰能淨化一切肮髒和反抗,留下純粹的…秩序。”
我難以置信的看着他,再緩緩轉頭,看向那座瞬間變成巨大焚化爐的古老教堂
火焰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哥特式尖頂和彩窗,裏面傳來的聲音已經不再是哭喊,而是某種非人的、絕望的嚎叫。
尖叫聲、燃燒的噼啪聲、甚至隱約傳來的可怕氣味……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猛地沖上喉嚨。我猛地鬆開他的手臂,彎腰劇烈地幹嘔起來,酸澀的膽汁灼燒着食管,眼淚生理性地涌出。
等我稍微緩過一點,直起身,他才緩緩開口:“怎麼身體還是這麼差,約阿希姆,扶她回車上去。”
“是,上校。”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剛才的失態只是一個小插曲,我踉蹌地跟在他身後,雙腿發軟。
路上,車廂內死寂無聲。我蜷縮在角落,目光直直地望向窗外。
赫德裏希坐在另一側,身體微微陷入陰影之中。他脫下了軍帽,指尖偶爾輕敲着膝蓋,仿佛在無聲地復盤剛才的“行動”,或是籌劃下一步,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把窗戶打開一點。”他忽然道。
我下意識地抬手,車窗無聲地降下一條窄縫,冰冷而潮溼的夜風猛地灌入車廂。
“就這樣。”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你需要清醒一下。”
風持續地從那條縫隙灌進來,吹動了他額前一絲不羈的金發。
我僵硬地坐着,將視線重新投向窗外。
………
車隊駛離布拉格,駛入波希米亞鄉村地帶。風景開闊,遠山呈現出柔和的黛色,田野也開始透出初春的嫩綠。
與我們這輛密封的、壓抑的指揮車不同,車隊裏那些敞篷的運兵車上,年輕的士兵們經歷了最初的緊張後,開始好奇地打量沿途的風景。
當車隊駛近一些以德意志人爲主的村落時,偶爾會有村民站在路邊觀望。
路邊幾個大膽的當地姑娘看到敞篷車裏的年輕士兵,興奮地跑上前來,笑着向他們揮手,甚至試圖跳起腳與他們快速握一下手。
“喂!歡迎,你們從哪來?”
一個帶有濃重蘇台德口音的少女沖着喊道,還把鮮花扔進了他們的車裏。
一個年輕的列兵有些靦腆的看着她:“謝謝,我們從布拉格來!”
“布拉格?好遠啊!祝你們好運,盡早把我們從這弄出去!”
有幾個膽大的姑娘努力跳起腳,試圖去夠車上士兵的手。
士兵們短暫地握了一下,引來同伴們的起哄和姑娘們咯咯的清脆笑聲。
這小小的互動,像黑白電影裏突然插入的一秒彩色畫面,突兀又鮮活。
“看來,並非所有人都抗拒‘新秩序’。”赫德裏希的聲音冷不丁地再次響起。他並沒有看我,目光也落在窗外那一閃而過的、士兵與姑娘交握的手上。
我點頭:“對,你說的是。”
他轉過頭,視線落在我緊緊交握的手上。
“你的手很冷?”
我抬頭,將手下意識的鬆開:“還好。”
……
不久後,車隊駛入一個名爲“阿什”的寧靜小鎮,鎮子的入口處竟然用新鮮的鬆枝和早春的野花扎起了巨大的歡迎拱門,上面掛着醒目的橫幅。
“歡迎回家,德意志的兄弟們!”
“衷心感謝我們的解放者!”
道路兩旁站滿了居民,他們大多有着典型的日耳曼人特征——金發碧眼,面容輪廓清晰。
男女老少的臉上都洋溢着真摯、甚至可以說是狂熱的笑容。
孩子們穿着漂亮的傳統服飾,小手用力揮舞着紙做的卍字旗。看到軍車駛入,人群爆發出持續不斷的歡呼和掌聲。少女們提着籃子,將裏面色彩繽紛的花瓣用力拋灑向車隊,花瓣雨點般落在軍車的引擎蓋和擋風玻璃上。
我把留着的車窗縫封合上,外面的聲音似乎小了點。
赫德裏希在對講機裏要求其保持速度,不要做過多停留。
車隊最終在鎮廣場邊緣停下,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略顯緊繃的舊西裝的中年男人,早已帶着幾位鄉紳和本地納粹黨部負責人等候在那裏。他快步上前,在約阿希姆拉開車門後,熱情地向赫德裏希伸出手。
“赫德裏希上校!歡迎!衷心歡迎您和英勇的帝國軍隊來到阿什鎮!我是鎮長格奧爾格·鮑曼!”他的握手有力而真誠,臉上洋溢着熱情的笑容。
赫德裏希與他握了握手,態度比在布拉格時顯得稍許緩和:“感謝你們的熱情,鮑曼鎮長。帝國的力量正是爲了保障所有德意志同胞的安全與未來。”
“是的!是的!我們堅信這一點!”鮑曼鎮長連連點頭,情緒激動,“請務必賞光,參加今晚我們爲您和您的士兵準備的歡迎晚會!就在這廣場上!我們準備了最好的食物和啤酒!”
“客隨主便。”
………
當晚,廣場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光將周圍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色。
長桌拼湊起來,上面堆滿了食物:整只的烤乳豬、成堆的香腸、巨大的黑麥面包、各種本地奶酪、醃菜、還有堆積如山的罌粟籽蛋糕和水果餡餅。啤酒桶源源不斷地被打開,斟滿了一個又一個的陶制酒杯。
赫德裏希以及其餘幾位高級軍官在鮑曼鎮長的陪同下,與一些看起來德高望重的老者、農夫代表簡單交談。他的舉止依舊帶着軍人的冷硬和距離感,但似乎也願意融入這鄉土的熱情之中。
“快點快點!”
“烏塔,你快來!”
一群精心打扮過的年輕姑娘,互相推搡嬉笑着,將其中一位推了出來。
這個姑娘正是白天問士兵從哪來的那一位。
她顯然是她們中間公認最美麗、最大方的一個。此時,換上了一件精致白色連衣裙,金色的長發編成了復雜的發辮,臉上帶着羞澀的紅暈,手裏捧着一大束玫瑰花。
她在同伴們鼓勵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走到赫德裏希面前,行了一個優雅的屈膝禮,聲音清脆如山谷中的百靈:
“閣下!請允許我,烏塔·施密特,代表阿什鎮所有的年輕人,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和歡迎!這束花來自我們最純淨的山坡,獻給您,願它爲您帶來我們蘇台德地區最清新的祝福!”
她的話語真誠而充滿活力,帶着少女特有的仰慕。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微笑着看着這一幕。
赫德裏希低頭看着她,冰藍色的眼眸在火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絲。他並沒有立刻去接花,只是微微頷首:“謝謝你的贊美和禮物,施密特小姐。阿什鎮的年輕人,如同這裏的風景一樣,充滿生機。”
烏塔受到鼓舞,臉頰更紅了,她大膽地抬起頭,碧藍的眼睛直視着他:“閣下……如果您不介意……晚些時候,我能有幸請您跳一支舞嗎?我們的圓圈舞很簡單,你一定會喜歡的。”
周圍響起一片善意的起哄聲。赫德裏希的目光在她充滿期待的臉上停留了兩秒,淡淡地開口:“如果時間允許,我會考慮的。感謝你的邀請,施密特小姐。”
她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幾乎要將手中的花束塞到赫德裏希懷裏,約阿希姆立刻上前,彬彬有禮地接過了花束。烏塔這才心滿意足地跑回了她的姐妹團中,立刻被圍起來,傳來興奮的嘰嘰喳喳聲。
我坐在稍遠一些的長凳上,面前放着一盤堆得尖尖的點心,我拿起一塊蛋糕嚐了一口,甜甜的,有點膩味,邊吃邊看向熱鬧中心,看着赫德裏希如何遊刃有餘地應對着這一切。火光明明滅滅。
“哎喲!”
我順着驚呼聲望去,一個喝得有點多的年輕士兵,正興奮地跟同伴比劃着什麼,後退時沒注意,猛地撞到了一位正端着空盤子準備送回廚房的老婦人身上。
老婦人驚叫一聲,踉蹌着向後退去,手中的一疊陶瓷盤子脫手飛出,“譁啦”一聲脆響,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挎着的籃子裏的一些織物和線團也滾落出來。撞人的士兵嚇了一跳,酒醒了一半,慌忙嘟囔着道歉,被同伴笑着拉走了。
老婦人顫巍巍地彎下腰想去撿,我快步走過去,蹲下身,默默地幫她一起撿。
“謝謝你,好心的姑娘,”老婦人有點驚訝的道謝,聲音溫和:“真是幫了大忙了……唉,我的年紀太大了,容易摔跤,其實剛剛那個孩子力氣不大的。”
“沒關系,您小心手,碎片很鋒利。”我低聲道,繼續低頭收拾。
我們很快將地面清理幹淨。老婦人直起腰,捶了捶後背,仔細地打量着我,笑道:“你不是我們鎮上的人,是跟着……那些汽車來的嗎?”
我點了點頭,將最後一點碎片歸攏。
“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很久了,也沒吃東西,”她看着我面前滿滿當當的盤子:“是吃不慣我們這裏的口味嗎?還是……心裏有什麼事?”
“不是的。”我笑着搖頭:“只是……我有點累了,沒有很餓。”
老婦人了然地點頭,沒有追問。她從那個舊籃子裏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個用幹淨紗布包着的小包,打開,裏面是幾塊烤得金黃,散發着濃鬱黃油和肉桂香氣的餅幹:“來,孩子,嚐嚐這個,”
她遞給我一塊:“我自己烤的。累的時候,吃點甜的東西總能舒服點。”
我接過那塊溫暖的餅幹,小心地咬了一口。餅幹很酥,很香,肉桂的味道格外溫暖:“很好吃,謝謝您!”
老婦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喜歡就好。我叫瑪格麗特·韋伯,大家都叫我韋伯夫人。就住在那邊街角帶藍色窗框的房子。”她指了指廣場邊緣的一棟小屋,“你要是悶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坐坐,我那很安靜。”
我們在一旁的長凳上坐下。韋伯夫人看着我小口吃着餅幹,溫和地問:“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
“嗯……挺遠的。”
我的故鄉,遠在萬裏之外。
“看你的樣子,和那些人不太一樣,”她朝赫德裏希和士兵們的方向微微示意,“他們很高興,很興奮。但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半晌,轉而問道:“韋伯夫人,大家……看起來是真的很歡迎他們到來,是嗎?”
韋伯夫人順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些歡呼暢飲的人群,臉上慈祥的笑容淡了些:“孩子,到了我這個年紀,經歷過好幾次旗幟變換,你就會明白……普通人怎麼想,有時候並不那麼重要。”
“重要的是土地還在,人還能活下去。”
我有些懊惱:“我……我不明白。”
“戰爭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情,它像洪水,會沖垮一切。有時候,表現出歡迎……或許能讓洪水變得溫和一點,流過的時候,少帶走一些東西。至少能讓我的孫子孫女們,不用那麼早聽到槍炮聲,不用躲在地窖裏發抖,哪怕是一種別樣的和平。”
我聽着,心裏那片冰封的麻木似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
“和平……”我喃喃地重復着這個詞,感覺它既遙遠又沉重。
“是啊,和平。”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分享着那份寧靜。
廣場上,音樂響了起來,變得更加歡快。我看到烏塔和幾個姑娘已經拉着一些年輕的士兵跳起了當地的圓圈舞,步伐簡單卻充滿活力,笑聲不斷。
一些半大的孩子也在人群裏鑽來鑽去,模仿着士兵的步伐,或者好奇地摸着他們鋥亮的皮靴和腰帶扣,被他們的父母笑着拉開。
這時,韋伯夫人忽然微微湊近我,壓低了一點聲音:“那位長官,他好像……你和他是……”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恰好對上赫德裏希掃過來的視線。
我立刻別開頭,“他是我的上級,我是他的隨行人員。”
“隨行人員?”韋伯夫人顯得有些驚訝,她再次仔細看了看我的面孔和相對簡單的衣着,“從東方來的姑娘,給一位德國將軍做隨從,這倒是很少見。”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個復雜的情況:“情況比較特殊。”
我含糊地說,試圖轉移話題,“您的餅幹真的很好吃,配方能告訴我嗎?”
韋伯夫人是位聰慧而體貼的老人,她沒有再追問,順着我的話笑道:“當然可以,很簡單,就是用我們本地的黃油和蜂蜜……哦,快看!”
她的話被一陣更大的歡笑聲打斷。原來是有幾個調皮的小男孩,試圖去抬一桶還沒開封的啤酒,結果力氣不夠,啤酒桶一歪,金色的酒液和泡沫汩汩地流了出來,惹得大人們一陣驚呼和大笑,孩子們則尖叫着跑開。鎮長夫人哭笑不得地趕過去處理,場面一時有些混亂卻充滿了生活氣息。
我愣了一下,白天教堂裏的畫面,和現在的情景,讓我有些恍惚。
“謝謝您的餅幹,”我又吃了一塊:“還有……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這沒什麼,親愛的孩子,”韋伯夫人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思緒太多會讓人疲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