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和韋伯夫人聊了幾句之後,她就走了。
我繼續吃小餅幹,酥酥脆脆的,不像蛋糕那樣甜膩。
廣場上的歡樂在酒精和集體情緒的催化下持續升溫。烏塔和她的姐妹們成功地將幾個年輕士兵拉入舞圈,烤乳豬的油脂不斷滴落火中,爆起一連串“滋滋”的聲響。我記得上輩子德國豬肘一直都很出名,現在倒是好奇那味道到底與國內的有什麼與衆不同。
“豬肘豬肘……”
我拿起一個豬肘往嘴裏送,邊吃邊喃喃,吃起來和中國的滷味不一樣,這裏的豬肘肉質很柔軟,有種獨特的香氣,可能是月桂葉熏的,還挺好吃。
如果還有機會回去,我還會再嚐嚐德國豬肘,看看兩個年代的味道會有什麼不同,只可惜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到底怎麼樣才可以回去呢,難道只有死了才可以回去嗎,可如果我在那個年代的身體也死了呢,得不償失。不過這種年代活着也沒什麼意思吧?
“咳咳咳……”
人群邊緣一陣略顯突兀的騷動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過去,見到一位穿着舊式深色外套的老者,正步履蹣跚地撥開人群朝着主桌方向挪去。
他似乎帶着些帶着酒氣,旁邊有些村民試圖拉住他的胳膊,倒被他堅決地推開。
他最終在離赫德裏希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微微挺直了背脊,周圍的喧鬧聲不由自主地減弱了些許。
“閣下。”老者提高了音量:“請允許我,一個經歷過上次大戰的老兵,阿什鎮一名教了四十年書的老家夥,格哈德·穆勒,向您和您的軍隊表達……感謝。”
然後鮑曼鎮長的笑容褪去,他彈射般地上前一步:“穆勒老師,您肯定是喝多了,不勝酒力了。快回去坐下休息!”他一邊說,一邊焦急地去攙扶老人的胳膊。
然而,赫德裏希卻極其輕微地抬了抬手。他緩緩轉向老者,臉上讀不出絲毫情緒,既無慍怒,也無好奇。
穆勒似乎壯了膽,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我只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活了快七十年,我……我只想冒昧地問一句,閣下……”
他的目光越過高高在上的赫德裏希,掃過那些仍在縱情歡笑的年輕面孔,最後重新回到赫德裏希毫無表情的臉上:“這樣的……‘和平’,究竟能持續多久?它最終要如何真正踏實地落到我們這些只想守着祖輩土地、平安度過餘生的普通人身上?”
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我暫時得人庇護也尚且覺得痛苦,何況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捷克投降的太快了,雖然沒見什麼血刃,但這裏官不像官,軍無軍氣,連反抗都那麼短暫,簡直就是一個赤裸裸的傀儡國家,在這種地方過着看人臉色的生活,他們真的高興嗎?
周圍很安靜,我看了一圈,樂手們不知所措地拿着樂器,歡笑聲僵在人們的臉上,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在此刻被無限放大。
鮑曼鎮長的臉毫無血色,他旁邊的納粹黨部負責人,那個面色陰鷙的男人,臉頰肌肉緊繃,一只手已經下意識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我看了一眼赫德裏希,他依舊像一座冰山般屹立在原地,然後,他開口了。
“穆勒先生,”他甚至依舊使用了敬語:“您的問題,建立在一種對歷史進程的感性誤讀之上。”
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人群:“您所渴望的‘平靜生活’,其本身,就是這種至高秩序所能賜予最直接的‘惠及’。”
穆勒似乎語塞了,他沉吟了許久,都沒有作出回答。
我低頭喝了一口果汁,又聽見他說:“鮑曼鎮長,穆勒先生年事已高,請安排人送他回去好好休息。”
“是,閣下。”鮑曼鎮長揮手叫來兩個強壯的民兵,半攙半架地將老教師迅速帶離了廣場中心。
穆勒先生沒有任何反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離。
就這樣短暫的結束了?其實那老人說的話也是在場所有人想問的吧?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
然後音樂指揮重新奏響了歡快的旋律,赫德裏希則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神情自若地繼續與鎮長等人交談,他心理素質很強大,但我不是。
我迅速吃完剩下的半塊豬肘,洗洗手,趁着無人注意,低頭沿着陰影快步走向停靠在廣場邊緣的車隊。拉開車門,鑽進車廂,外面的聲音似乎小了一點。
其實我不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以前下班後常常出門跟朋友聚會,但在這種地方,我還是寧願自己待着。
我將頭靠在車窗玻璃上,閉上眼睛,忽然覺得有些困,在一片混亂和心悸中,意識竟然真的漸漸模糊,沉入了一種淺而不安的睡眠之中。
……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晃動將我驚醒。
車門被打開,夜風猛地灌入,我睜開眼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赫德裏希高大的身影已然坐了進來,車內頂燈隨之熄滅,引擎啓動,車輛緩緩駛離。
我下意識地坐直了些,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
“睡得好嗎?”他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瞥了他一眼。他並未看我,目光看着前方被車燈照亮的路面,側臉線條在窗外流動的微弱光線下顯得冷硬。
“還好。”
其實一點都不好。
“你好像沒什麼興致。”他再次開口,依舊望着窗外:“整個晚上都心事重重。”
“心事重重?”我搖搖頭:“只是有些累,感覺很困。”
不無道理吧?早上又是這裏演講那裏升旗的,晚上還要大老遠跑到這裏來社交,只因爲我是血肉築成的,才堅持的下去,是鐵人的話早就散架了。這份工作好辛苦,不但每天要看那些恐怖的場景,還要東跑西跑,整日內耗,心驚膽跳。
他微微側過頭,“振作起來,回到柏林我會支付你豐厚的報酬。”
“好。”我立刻回答道。
我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
回到布拉格的旅館內,我困的不行,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大腦卻異常清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可意識仍在淺眠的邊緣掙扎,每一次即將入睡總是會被莫名的驚悸打斷,或者腦子裏出現恐怖的畫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徹底解脫,一想到這,我就感覺我的人生無望,
過了一會,急促的敲門聲就將我徹底驚醒。窗外天色仍是灰蒙蒙的。
一打開門,我就看見約阿希姆面無表情地通知我:王小姐,剛收到捷報,我們現在立刻準備,返回柏林。
“………”
沒有解釋,沒有餘地。
來的匆匆,去也匆匆。
好在還有點困意,所以沒那麼暈車,德國車很先進,但是坐起來還總是搖搖晃晃的,很難閉目養神。
行駛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天有點微微亮光,道路逐漸變得寬闊,遠處出現了布拉格城郊的稀疏燈火。就在接近一個通往主要幹道的岔路口時,車速慢了下來。
我木然望向窗外,只見對面車道和旁邊的輔路上,竟然出現了長長的車隊,清一色是覆蓋着帆布的軍用卡車,還有一些黑色的軍官用車,肅量不少,卡車上站滿了士兵,他們穿着不同於普通國防軍的黑色制服,在車燈和路旁偶爾閃爍的燈光映照下,那些面孔顯得嚴肅而漠然。車隊行進的方向似乎與我們去機場的方向完全相反。
“怎麼這麼多人……是德國人?”我下意識地出聲,戰不是打完了?此行也留下了駐地士兵,這些人是來做什麼?
“儲備兵源。前來進行配對的。”
原來赫德裏希沒有睡着,他回答了我的喃喃自語,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往外看。
“配對?”
什麼意思,我有點困惑,配隊作戰嗎?:“配對什麼?”
然而這個人沒有再回答我,沒有任何人理我,仿佛我的問題聽起來無知又多餘。
車隊很快駛過了交匯點,將那片龐大的軍事調動拋在身後,繼續朝着機場的方向駛去。
夜還深,我跟隨着人群登上那架改裝過的容克Ju52運輸機,機艙內冰冷簡陋,金屬座椅硬邦邦的,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機油和金屬冷卻後的味道。機艙內除了赫德裏希、約阿希姆和我,還有幾位同返柏林的高級軍官及其副官,氣氛嚴肅。兩名穿着空軍地勤制服的乘務員沉默地站在機艙尾部,表情緊繃,看起來壓力很大的樣子。
飛機爬升時十分顛簸,我一陣陣耳鳴,而其他人卻絲毫不受影響。一位乘務員注意到我的不適,猶豫在那很久,最後遞過來一杯清水。
“謝謝你。”我沖他溫和的笑了一下。
飛行平穩後,軍官們大多開始閉目養神或閱讀文件。我也再次被疲憊攫住,意識開始模糊,陷入一種極其不安穩的淺睡。
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下午在老城廣場聽到的從教堂傳來的呼救聲時,我明明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見聲音,此刻腦子裏卻有了那些畫面——還有烏塔給赫德裏希送花、韋伯夫人遞過來的餅幹、赫德裏希送的懷表,這些東西飛快的從我腦子裏閃過,無比清晰,我睜開眼好幾次,周圍都十分的安靜,只偶爾有翻頁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一聲幾乎被引擎噪音完美掩蓋的“噗”聲,就像……像是有人用力擠壓了一個裝滿液體的軟囊。
緊接着,是液體噴濺的“嘶”聲和重物倒地的悶響。
我睜開眼睛,只見斜前方,那位剛才還在借着閱讀燈批閱文件的中校,額頭上赫然出現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
鮮血正汩汩涌出,染紅了他手中的紙張。他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歪倒,文件散落一地。
我愣住了,還沒回過神來,約阿希姆的怒吼聲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有刺客!保護上校!”
他幾乎是在聲音發出的同時就拔出了手槍,身體猛地側移,試圖用自己擋住赫德裏希的方向。
我默默蹲下,拼命往角落裏縮,撿起地上散落的報紙蓋在身上,企圖掩飾自己的存在,身體居然忍不住的發起抖來,原來……我以前的不怕死都是假的。
我從縫隙裏偷偷向外看去,那名一直低着頭看似普通的“少尉”忽然站起來,動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手中那支加裝了長消音器的手槍再次出現火光。
“噗!噗!”又是兩聲悶響。
坐在赫德裏希身旁正聞聲欲起的那位頭發花白的將軍,以及對面一位剛摸到腰間槍套的上校,幾乎是同時頭部中彈。
紅白混合物濺射在金屬艙壁上,隨後,我感到一陣溫熱粘稠的液滴濺到了我蓋在頭上的報紙和我的手背上……
“救……救命,誰來救救我……上帝請你拯救我……”
我一邊顫抖求上帝保佑我的安全一邊又忍不住往外看,只見那位上校的槍口,忽然朝另一個方向豎起,我順着看過去,正是赫德裏希。
在第二聲槍響的同時,他的身體向下猛沉,利用座椅作爲掩護,同時佩槍已然在手,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多餘。
而那殺手的槍口追着他移動,扣下扳機
“噗!”
不知道有沒有打中,但是只聽見子彈落在金屬上的聲音,好像是打在鋁板上了。
我又往外看了一眼,想看看那人是否還活着,就只是一瞬間,殺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我倒黴的跟他四目相對了。
……
他沒有絲毫猶豫,左手如閃電般探出,一把扯開我身上的報紙,將我像小雞仔一樣猛地從座位上拽了起來!
下一秒,手槍就已經用力地抵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感覺馬上我的腦袋就會爆炸……
“別動!”殺手的聲音充滿了亡命之徒般的決絕,他緊緊箍着我的脖子,“赫德裏希!放下槍,否則我立刻讓她腦袋開花!”
“求你別開槍,別開槍!!”
我被勒得眼前發黑,苦苦哀求了幾句無果,想用力掙脫,可此人的力氣出奇之大。
因子彈而來,結果又要因子彈而去。
來這一遭,就是爲了體驗這些非人道的恐怖經歷的嗎?好令人絕望。
約阿希姆和其他幸存的副官們舉着槍,徒勞地瞄準,額頭上青筋暴起。其他幾名乘務員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緊緊貼在機艙尾部,渾身發抖。
赫德裏希緩緩站直了身體,他看了一眼被劫持的我。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甚至帶着一絲極其輕微的嘲弄。
他甚至連語調都沒有抬高:“你抓錯人了。”
更絕望了,根本沒有人要救我,我放棄了掙扎,感覺身體都癱軟了些,深呼吸——爲迎接這顆子彈做準備。
不痛的,王寒星,很快就會過去的。
殺手抵着我太陽穴的槍口更加用力,厲聲喝道:“放下武器!我數三聲!”
不知道腦袋中槍是什麼樣的感覺,一瞬間,能感覺到疼嗎?我的腦袋會不會蹦出血花來,滋滋的往外冒呢?
那是什麼?
我的目光被側前方地板上的一個微光吸引——是剛才被擊中的將軍,身上掉落的一枚金屬鷹徽,恰好反射了一絲從舷窗透入的慘淡天光,形成了一個刺眼的光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被反剪在身後的手猛地向旁邊一甩,手指胡亂地抓住了座椅旁一個金屬公文提手,用盡全力將其朝着鷹徽砸去。
“哐當!”
這聲音並不大,但很突然,殺手的視線似乎移開了一瞬,我能感覺到他細微的動作。
接着——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猛然炸響。
子彈撕裂空氣,我身後的人發出一聲慘叫,他的身體平衡被破壞,猛地向一側歪倒,而我腦袋上的玩意似乎移開了。
幾乎在槍響的同一時刻,前面的人一步跨前,動作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左手精準地一記迅猛手刀,狠狠劈在殺手持槍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聲很清晰。
手槍應聲飛脫,而赫德裏希的右臂已然屈起,重重砸擊在殺手的下頜之上。
“呃!”殺手悶哼一聲,所有意識和反抗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嘭”地一聲重重摔在機艙地板上,徹底昏迷過去。
約阿希姆等人立刻蜂擁而上,迅速將昏迷的殺手徹底制服,並迅速搜查他全身每一個可能藏匿武器或毒藥的角落,而其中一名副官撿起了那支致命的手槍退彈。
我好像……沒死吧?
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直接癱軟了下去,一位稍微鎮定些的乘務員,顫抖着上前試圖攙扶我:“小…小姐…您…您沒事吧?”
我任由他半扶半抱地將我攙到一張相對幹淨的座椅上,裹緊了他匆忙遞過來的薄毯。
我朝前方望去,機艙內一片狼藉,三具屍體以扭曲的姿勢歪倒在座椅上,鮮血染紅了地毯。
赫德裏希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被拖到角落的殺手,吩咐道:“給他簡單止血,別讓他死了。帶回柏林,我要親自審問。”
然後,他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我也看着他,心裏沒來由的一陣怒火。
“你剛才就等着他開槍呢吧?”我扯了扯嘴角:“你爲什麼不救我?起碼我也是你……在你身邊工作的人,既然把我留下來,至少不要讓我死掉啊!就算要死,也不要死的這麼慘,被槍打中很痛很痛……這一點要求你根本都不能做到!”
我神情怪異的看着他,這些話像囈語,但也是控訴。
我要走他不讓,還不知道把我的護照弄哪去了。但既然把我留下了,就得保證我的生命安全啊,保證不了,起碼也得努力一下不是?結果他根本連爭取也不爭一下!
穿越過來的時候我就是被子彈打中的,那種撕裂的疼痛感我再也不想體驗了!所以我很害怕槍、害怕子彈,可這個人根本保證不了我的人身安全。
多次目睹非人血腥場面,加上這次親身經歷瀕死體驗,我已經有點忍不住了……
此人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如果你會死,”他的聲音冰冷:“剛剛早就死了。”
“不必解釋了!”我打斷他,然後低下頭,根本不想看見他的臉。
他再次開口:“當時約阿希姆已經讓人在一旁伺機而動。而且就算你要死,我也只會讓你死在柏林,而不是死在天上。”
這算什麼?簡直可笑!
我抬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我還在後怕中,所以說不出一句話來。
接下來的航程裏,我一直裹着毯子,嘴裏偶爾會無意識地喃喃幾個詞語,中文德文混雜,但都是一個意思:
媽媽,我想回家。
飛機最終降落在柏林機場時,一隊嚴陣以待的人群早已等候在停機坪。氣氛凝重得如同鐵塊,比布拉格更加肅殺。
一位身穿黑色將官制服的軍官快步上前,向赫德裏希敬禮:“赫德裏希上校!柏林已獲悉空中發生的駭人事件!元首震怒!對您的安全表示極度關切!”
他看了一眼被擔架抬下去的殺手,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這頭肮髒的豬玀將被立即移送艾爾布萊希特親王大街!我們會讓他開口的!”
他的目光隨後落在我身上,我正被一名士兵攙扶着,幾乎無法自己站立,眼神渙散遊離,看起來像是處於嚴重的精神創傷狀態。
“這位女士……”高級軍官遲疑了一下,又看向赫德裏希。
“她是重要證人,親歷了全過程,安排醫生檢查。確保她後續能提供證詞。”
“是!”軍官立刻點頭,揮手叫來兩個穿着黨衛軍黑色制服的人,“帶她上車,直接去總部醫療處進行檢查和評估。”
我就這樣被各種各樣的人攙扶着走,再次回到了柏林。
而等待我的,並非療愈,我先被帶往了那座名爲艾爾布萊希特親王大街8號,令人聞風喪膽的灰色建築——蓋世太保總部。
我被帶到一個消毒水氣味濃重的房間裏,一名表情冷漠的醫生對我進行了粗略的檢查。接着詢問了幾個問題。
“姓名。”
“王逐雲。”
“年齡,國籍。”
“中國人,年齡……24吧?”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道:“你現在怎麼樣?感覺哪裏不適?”
“頭很痛,還有點冷。”
“還有呢?比如你的心跳、呼吸?”
“心……”我摸了一下胸口:“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有些難受。”
“你最近睡眠情況怎麼樣?還安穩嗎?”
我茫然的看了他一會,回想一陣,接着搖頭:“不好,一入睡就做夢,常常會驚醒。”
“食欲怎麼樣?”
“食欲倒還可以。”
他放下筆,站起身,示意我坐到檢查床上。“我需要爲你做初步身體檢查。”
接着他用手電筒照我的瞳孔,檢查我太陽穴上被槍口碾壓出破皮,用聽診器聽了我的心肺熱,然後又測量了我的脈搏和血壓,又讓我活動四肢,檢查是否有其他外傷或神經反應異常。
……
“明顯的急性應激反應體征,”他一邊洗手,一邊對旁邊一位負責記錄的助手陳述:“心動過速,血壓顯著升高,呼吸急促。瞳孔對光反射存在但敏感。太陽穴處有明確軟組織挫傷,符合外部壓迫特征。”
他擦幹手,坐回桌後,直接對我說道:“根據檢查,你目前處於中度的休克和創傷後應激狀態。你的神經系統過度緊張,身體機能紊亂。這種狀態下,你的認知和記憶功能是不穩定的,無法提供可靠陳述。”
我應激了?
也是,沒瘋都不錯了。
他拿起筆,在表格上快速寫着結論:“你需要立即休息和藥物幹預以穩定狀況。我們會給你注射鎮靜劑。你需要留在醫療觀察室,直到你的生理指標恢復穩定,情緒狀態趨於平靜,能夠進行交流爲止。”
他在表格上籤下名字,遞給了旁邊的助手。“帶她去觀察室注射鎮靜劑。通知他們,證人目前健康狀況不佳,暫不適合問訊,需要醫療監護。”
隨後,他們全都走了出去。
我在病床上躺着等了一會,門忽然開了,一位護士走了進來。她手裏端着一個金屬托盤,上面放着一支玻璃注射器。
接着,針尖精準地刺入了我的手臂。
冰冷的液體推入我的體內,感覺怪怪的,腦袋忽然就變得很昏沉,但是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好好睡一覺。”
很輕很輕的聲音,像安眠曲一樣。
耳邊的聲音開始褪去,只剩下自己心髒緩慢而沉重的搏動聲。
咚……咚……
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
……
空氣彌漫着一股燒焦紙以及灰塵和冰冷雨水的味道。
恩師施特恩先生以及其他猶太導師被捕的消息像一聲炸雷,緊接着便是蓋世太保車輛尖銳的刹車聲在校門外,恐慌在學生中無聲蔓延。
我和廖湛生,正混在一小群驚惶失措的學生中,從學校後門一處破敗圍牆的缺口倉惶逃離。
“大家動作都快點!”
雨水冰冷,打溼了頭發和單薄的衣衫,柏林深秋的寒夜刺骨。黑暗中,只能聽到喘息、泥濘中的踉蹌腳步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呵斥與犬吠。
隨後在一個堆滿廢棄桌椅的狹窄後巷裏,人群發生了短暫的擁擠推搡。廖湛生背着的舊畫筒被猛地擠壓,“咔嚓”一聲,背帶斷裂,畫筒滾落在地上,筒蓋鬆開,裏面卷着的畫紙散落出來,瞬間被泥水浸染。
“我的畫……”廖湛生幾乎是撲跪下去,想用身體擋住雨水,粗暴地收拾那些散落的畫紙。
“湛生,我來幫你!“
我彎腰幫他拾起滾到腳邊的一卷。就在指尖觸碰到冰冷溼滑畫紙的瞬間,那卷畫倏地散開——
炭筆的線條,勾勒出一個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側影。
是王逐雲。
她穿着一件淺灰色毛衣,扎了一個半扎發,側身站在圖書館窗邊,窗外是模糊的晦暗天空。她微微低着頭,頸項曲線脆弱,手裏捧着一本打開的書,目光卻似乎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失神地望向窗外某處。
眼神裏,帶着一種屬於王逐雲的迷茫與憂悒。
作者的筆觸極致溫柔,每一根發絲,睫毛投下的淺淺陰影,微微抿起的唇角,甚至毛衣柔軟的紋理,都被描繪得細致入微。仿佛那不僅僅是一幅畫,是小心翼翼珍藏的寶物。
雨仍在下着,雨水無情地滴落在畫紙上,炭筆細膩的線條開始暈染、模糊,仿佛畫中人的憂愁也要融化在這冰冷的雨夜裏。
我愣了一下,還是繼續撿起那幅畫來,抬頭看向廖湛生。
他僵在原地,雨水順着他清瘦的臉頰滑落。
眼神裏充滿了被驟然窺破最深心事的無措,他一把奪過那幅畫塞進懷裏,低聲道:“師姐,快,快往這邊過去!”
轉身繼續逃亡的腳步慌亂,可王逐雲,不如說是我,卻仿佛心被什麼東西牽制住。
接着穿過破敗的缺口,畫面驟變。
這裏不再是潮溼肮髒的巷弄,而是一處古老肅穆的空間。像是……一座修道院。彩窗外的光形成一道懸浮着的光柱,寂靜無聲,腳步聲被厚地毯吞噬。
一個身姿優雅、穿着深色裙裝的女人背對着我,正望着窗外。
她緩緩轉過身,露出一張美麗卻過分冷靜的東方面龐,眼神銳利如鷹隼,帶着一種久經世故的審視。
她走向我,步伐無聲。
“逐雲,”她開口,說的是中文:“這裏的寧靜幾乎讓人忘了外面的世界正在燃燒,不是嗎?”
她停在我面前:“但別忘了你站在這裏的原因,也別忘了…你真正屬於哪裏。”語氣平淡,卻帶着千鈞重壓:“我們付出的代價,不是爲了讓你沉浸在這種虛假的平和裏,或是被一些無關緊要的個人情感所迷惑。”
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別忘了你的真實身份,和你的任務。”
此刻我忽然可以看見王逐雲的臉,她扎着半扎發,五官溫婉清秀,穿着一件淺灰色的大衣,耳垂戴着精致的珍珠耳環,看起來就像富貴人家的女兒。
貌似因爲女人的話,王逐雲眼神低垂,目光沉靜,眉宇間帶着一絲淡淡的憂愁,嘴唇微抿,神情顯得有些落寞且凝重。
可是“真實身份”,“任務”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走廊另一端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女人的目光倏地越過我的肩頭,微微一笑。
“看,”她輕聲說,語氣變得有些微妙,“能攪動風暴的人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轉身,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在幽暗回廊的盡頭,幾個人正站在那裏低聲交談。爲首的那個男人,穿着剪裁極其合體的國防軍制服,身姿挺拔如白楊,他微微側着頭,正在聆聽身旁一位年老神甫說話,側臉線條冷硬卻英俊得驚人。
忽然,仿佛感應到什麼,他毫無預兆地抬起了眼。
冰藍色的眼眸,穿透幽暗的光線,精準的攫住了我的視線。
那一瞬間,夢中的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髒漏跳了一拍,呼吸窒住。那目光並不銳利,卻擁有一種穿透靈魂的可怕力量。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自然地轉過頭。
夢中的我僵在原地,一股復雜的戰栗感從脊椎竄升——
……
“呃——!”
又做夢了。
我想找一面鏡子,想看看鏡子我的臉,但是這破地方根本沒有鏡子。
這不僅僅只是夢,我發現每次我一進入深沉的睡眠,關於王逐雲的過去,總是會零碎的出現在我的夢裏。
尤其是剛剛夢到的——那個人。
那個陌生女人我想不起她是誰,可是那個男人。
赫德裏希。
刺殺過後我王寒星才蘇醒過來的,也就是說那個畫面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是我在穿越過來之前!
原來那晚酒店的刺殺,根本不是王逐雲第一次見到赫德裏希!
早在那個修道院中,就已經見過他。
還有廖湛生畫中的王逐雲,以及那女人口中的“真實身份”“任務”,我卻毫無頭緒。
王逐雲……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