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被帶出醫療觀察室。
鎮靜劑的藥效尚未完全褪去,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四肢也有些乏力。約阿希姆副官面無表情地等在門外,見我出來微微頷首:“王小姐,請跟我來。”
他領着我穿過蓋世太保總部冰冷的長廊,最終,我們進入了一間比之前那間醫療室更顯壓抑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張金屬桌,兩把椅子,頭頂一盞慘白的燈照射下來。
桌後坐着兩個男人,一個年紀稍長,穿着黨衛軍制服,眼神銳利如鷹;另一個年輕些,做着記錄。約阿希姆示意我坐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自己則退到門邊。
燈光刺眼,照的我有些難受。
“王小姐,請坐。”
我拉開椅子坐下,忽然覺得有點冷。
“你描述一下三天前,在飛機上發生的事件。從登機開始,盡可能詳細。”
“那天天還沒亮。我們就抵達機場直接登機。機艙裏很冷,人不多,除了赫德裏希,還有幾位我不認識的軍官,以及兩名乘務員。我坐在靠後的位置,很困,所以一直在睡覺………”
“在前往機場的途中,車上是否有任何異常?”他打斷我。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搖頭:“沒有異常。而且那會是半夜,我很困,一直在睡覺,不過車太顛簸,我沒有進入深度睡眠。”
“登機過程中,有沒有注意到任何地面人員?比如地勤?”
我搖了搖頭:“我們直接上的舷梯,沒有接觸其他地面人員。不過透過舷窗可以看到一些地勤在遠處工作,但沒有特別注意任何人。”
“描述一下那個襲擊者。你之前是否在任何場合見過他?”
“他穿着少尉的制服,之前一直低着頭,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看起來很普通,我沒有特別注意過他。之前也沒見過。”
“你確定?任何場合?柏林,布拉格,或者更早之前?”他身體微微前傾,注視着我。
“確定沒有。”
軍官沉默了幾秒,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似乎在權衡什麼。然後,他再次開口:
“據我們調查,那名殺手能順利登機,是利用了一名地勤人員的身份漏洞,冒名頂替。而非常巧合的是,”他頓了頓,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臉上,“那名被冒用的地勤人員,在事發前一天下午,曾被臨時抽調,參與了你所居住的旅館外圍的例行安全巡查,對此,你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嗎?”
我有些不滿的看着他:“住在那個旅館的人那麼多,不光只有我一個。況且那一天我隨赫德裏希上校去了廣場升旗,還去了阿什鎮,直到半夜才回來,幾乎是寸步不離,哪有跟別人交流的機會?”
軍官的身體微微向後靠了靠,但目光依舊銳利:“關於那名地勤的事情,我們會核實。”話鋒隨即一轉,“那麼,王小姐,我們注意你並非第一次卷入針對赫德裏希上校的襲擊事件。”
白熾燈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發疼,我不得不微微偏開頭:“你是說酒店那一次?是的……那次我很不幸地在場,那是一場可怕的意外。”
“意外?”軍官的語調微微上揚,“根據當時的報告,你與那名實施刺殺的暴徒關系匪淺。甚至有未經證實的說法稱,你在他行動前與他有過接觸。對此,你又作何解釋?”
我平靜的看着他,似乎真的置身事外,自己只是一個受害者而已:“解釋?如果您指的是我和……和那個刺殺者曾經是同學關系,我無法否認。但也僅於此。那天晚上,我只是通過一份臨時工作的介紹,去酒店宴會廳幫忙。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出現,更不知道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而且,那次事件對我而言是一場噩夢。我失去了同學,自己也差點死掉,還留下了至今未愈的傷痛。”我下意識地用手按了按左胸上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件事從未發生過。我怎麼可能與之有關聯?又怎麼敢再次卷入任何類似的事情?這次飛機上的遭遇,難道還不夠證明我的……倒黴嗎?如果你還有什麼疑問,大可自己去問赫德裏希!”
最後一句話我帶着些慍怒。
軍官死死地盯着我,那雙眼睛試圖從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中挖掘出破綻。
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記錄官的筆尖在紙上移動的微弱沙沙聲。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他才開口:“你的社會關系,我們會進一步查證。”
他幾不可察地對記錄官點了點頭。
記錄官合上了本子。
“你的陳述我們已經記錄在案,你可以走了。但在調查完全結束之前,你必須留在柏林,隨時配合後續的問詢。”
約阿希姆上前一步打開房門。我站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約阿希姆沉默地領着我走向總部深處,而不是出口。我的心再次提了起來:“我們要去哪裏?”
“上校要見你。”他簡短地回答。
我們停在一扇厚重的鐵門前,門口站着兩名持槍守衛。
看到約阿希姆,守衛徑直推開門,門被推開的一刹那,一股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
房間很大,更像是一個刑訊室。牆壁上掛着各種刑具,還沾着暗紅色的痕跡。地上雖然經過沖洗,但縫隙裏仍能看到可疑的污漬。房間中央,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被綁在椅子上,頭無力地垂着。旁邊站着幾個穿着皮質圍裙面無表情的行刑者。
而赫德裏希,就站在不遠處。他背對着我們,看着眼前的一切,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過身。
隨後,行刑者拿起一桶冰水,猛地潑向那個昏迷的犯人。
犯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清醒過來,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劇烈顫抖。
“再問一遍,你們的聯絡點在哪裏?還有誰?”
犯人啐出一口血水,含糊地咒罵着。
“德國……狗………”
赫德裏希微微蹙眉。一個行刑者立刻上前,拿起一把鉗子般的工具……
我側過頭不敢看,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畫面,但我還是……接受不了。
戰爭帶給人的沖擊無疑是一生的,除了這些殺手、刺客,不少無辜的人也會被卷入其中。
包括卡琳娜、諾朽和他姐姐,還有廖湛生。
廖湛生………
赫德裏希答應過我不會讓他死,至第一次見他,距離今天也已經好幾個月了。
他被抓起來後,是不是也經歷了這樣的酷刑?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那個血肉模糊的犯人身上移開,深吸一口氣,不能讓赫德裏希看出我的恐懼和不適。
他揮了揮手,行刑者暫時退後。他踱步到我面前,冰藍色的眼眸在我臉上掃視,似乎在評估我的狀態。
“看來恢復得不錯。”他開口:“審訊室那邊,都問清楚了?”
“該說的都說了。”我回答,聲音盡量保持平穩,“但是我覺得,他們是在懷疑我,認爲我是這個人的同謀,而且還問了上次在柏林酒店刺殺的事情。”
他走向旁邊的辦公區域,離行刑的地方遠了一些。“那你是嗎?”
我愣了一下:“當然不是!”
他挑挑眉,並不意外審訊室問的那些問題:“他們只是例行公事。不用害怕。”
我了然的點點頭,移開視線。
他的視線轉移回我身上:“回了柏林就好好休息一陣子,待會約阿希姆會送你回之前的宅院。”
之前的宅院?
不要!
我立刻垂下眼睫,雙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聲音流露出後怕:“不……不了,謝謝你的好意。上次就是住在那裏,才被他們輕易找到,當成目標抓走。而且那時候他們還說要把我吊死在廣場的燈柱上,如果不是廖湛生認出我,替我說了幾句話,我恐怕早就被吊死在廣場上了。”
確實無地可去,讀書那會住的也是宿舍。
把那筆馬克要回來,我再找個地方租着就行。
“我真不敢再住那了,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赫德裏希靜靜地看着我,片刻後,他開口:“上次是政府安排的官邸,樹大招風,這次不會了。”但他似乎也沒有堅持非要我回去,“但既然你害怕,那就暫時安排在職員宿舍吧。”
隨後話鋒一轉:“但從明天開始,恢復你之前的工作。”
“好。”我低聲應道,心裏卻鬆了口氣。
因爲他拿廖湛生威脅我,知道我不會跑,所以我才可以選擇不跟他住在一起。
有了自由的空間,很多事情就不用被他束縛。
於是,我就被安置在了一棟灰撲撲的宿舍樓裏,房間狹小簡陋,但至少是獨立的,我的個人行李並不多,想隨時跑路都可以。我躺在床上,暫時不去想那些事,周遭安靜的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忽然感覺有點餓了——不過今天我不太想吃那些硬邦邦的面包。
我換上那套在布拉格時赫德裏希讓人給我準備的深藍色羊毛裙裝,將頭發仔細梳理好,揣上那點微薄的馬克走出了宿舍樓。
街上依舊蕭條,遠處傳來工廠隱約的汽笛聲。我憑着記憶,走向了距離總部幾條街外一家看起來頗爲體面的餐館。它的窗玻璃擦得透亮。推開門,溫暖的食物香氣、咖啡的醇香都讓人心情舒暢不少。
領口系着綠色領結的侍者領班打量了我一眼,將我引到一個靠窗的相對安靜的卡座。我點了一份今日例湯———豌豆泥湯配煎香腸,一份奶油燴牛肉,和一杯黑咖啡。
點完菜,我鬼使神差的向侍者要了一包“阿斯瑪”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在營地的時候莉莉教過我怎麼吸煙,雖然第一次接觸的時候嗆得很,但那股後勁讓我欲罷不能至盡。
我用指腹夾起香煙,濾嘴抵在唇間,打火機“咔嗒”一聲竄出淡藍火苗,煙絲被點燃的瞬間,帶着焦香的煙霧順着呼吸鑽進喉嚨。
“咳咳………”
還是像第一次那樣,辛辣感讓我忍不住偏頭咳了兩聲,眼眶微微發熱。但很快,那股熟悉的麻痹感就漫上來,從喉嚨滑到胸腔,再慢悠悠纏上神經。
我望着窗外街景,煙卷在指間燃出一寸灰白的煙灰,營地的泥濘與炮火的轟鳴,還有那些沒說出口的告別,還是堵在心裏發悶。
其實我根本算不上喜歡吸煙,只是太需要這點轉瞬即逝的恍惚了。
我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前面卡座。那裏坐着一對母女。母親大約三十多歲,面容憔悴,穿着雖然幹淨但明顯舊了的深色大衣,眼神不停地掃視着餐廳入口和窗外。她的旁邊坐着一個小女孩,大約七八歲,正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挖着一小塊珍貴的奶油蛋糕。
“快點吃,伊爾絲,”女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我們很快就得走了,早知道不該答應你出來,太冒險了。”
小女孩抬起頭,天真地問:“爲什麼,媽媽?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生日蛋糕了。”
“別問了,快吃。”女人又一次警惕地望向門口。就在這時,我清晰地看到在她大衣的袖子上,縫着一顆刺眼的黃色六角星。
雖然現在是1939年,還沒到徹底清掃猶太人的噩夢時期,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容忍他們出現在大多數公共場合了,我的內心也默默爲這個小女孩保佑起來,希望她能快點吃完蛋糕,好讓她媽媽不再這麼擔驚受怕。
服務生將我的菜端了過來,我低聲說了一句謝謝。看着自己的晚餐,豌豆泥湯表面淋了圈淡金色的黃油,還撒了點細碎的歐芹碎提香,做得很好看,奶油燴牛肉則是深褐色的肉塊裹着濃稠的奶白色醬汁,我往黑咖啡裏加了大量的奶和糖,隨後輕抿了一口,味道……棒極了。
我立馬掐滅了香煙,迫不及待的往嘴裏送了第一口牛肉……
“砰——”
餐館的門被猛地推開,我聽見了熟悉的靴跟敲擊地板的聲音,我抬起頭朝門口望去,五六個穿着黑色黨衛軍制服男人涌了進來,大聲談笑着,占據了中央的大圓桌。
我愣了一下,立馬把頭低下去,看着餐盤認真的吃起自己的晚餐來。
“老板,先給每人來一扎啤酒,要冰鎮的!”
“還有你們的圖林根香腸和酸菜,分量要足!在外面跑了一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啤酒和香腸很快被送了過去,接着我聽到一個有濃重巴伐利亞口音的德語道:“啊——活過來了!還是啤酒最能代表德意志的滋味。那些法國佬的紅酒?哼,娘們喝的東西!”
“哈哈,沒錯,埃裏希!”
這時,有人陰惻惻地插話:“聽我說!你們是沒看到上周我在漢諾威的行動,抓到了一家子,他們把牆砌空了躲在裏面,像蟑螂一樣……真他媽的會藏!”
其他人立刻問道:“怎麼發現的?”
“你懂的,他們的眼神……總是那種又害怕又狡猾的樣子,自以爲聰明,其實一眼就能被看穿。”
“這些猶太寄生蟲最擅長僞裝和欺騙,但骨子裏的劣根性變不了。”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陰沉,“對付他們,任何心軟都是對帝國的犯罪。漢斯居然對個老家夥產生了可笑的憐憫,不可憐他,現在在東邊挖泥巴的孩子。”
………
就好像旁邊沒有人一樣,聊的非常起勁,不堪入耳。
我微微抬頭,前面桌的那位猶太母親臉色慘白如紙,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小女孩也嚇得不敢再吃蛋糕,生日快樂的氛圍蕩然無存。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鼻子通紅的士兵抽了抽鼻子,甕聲甕氣地說:“嘿!哪來的好煙味?不像咱們的馬糞煙。”
幾個人都跟着嗅了嗅。
“好像是‘阿斯瑪’?”
他們的目光開始四處搜尋,我連忙低下頭,又往嘴裏送了一小塊牛肉,原本美味的佳肴此刻味同嚼蠟。
“喲!看哪!”有人怪叫一聲,“那邊有個日本小妞!看看,看看,看她桌上的煙蒂啊!”
……
我緩緩放下刀叉,抬頭瞥了一眼,看見幾人徑直朝我走來。
“喂!日本娘們?一個人在這抽好煙?”其中一人伸手就拿起了桌上的那包阿斯瑪,“哪來的?嗯?”
“我不是日本人。”我瞪了他一眼。
“不是日本人?那你是哪來的?中國妞?支那豬?”另一個士兵在一旁起哄道。
“證件拿出來!我懷疑你是間諜!”
我身上哪有帶什麼證件,連工作都還沒開始。
“我不是間諜,我只是來這吃飯的,沒帶任何證件。”
“沒有證件?那就跟我們走一趟,好好說清楚你到底是不是間諜吧!”說完,領頭的人幾乎是立馬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往外走。
我一只手撐着桌沿,卻被另一個人抽開。
“你們怎麼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抓人!放手,快點放開!”
“先生們,是什麼還不足以讓你們安靜地享受閒暇時光?”
我話音剛落,緊接着這句圓滑的腔調緊跟而上。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蓋世太保警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餐廳中間,門外的大卡車隨着他的轎車緩緩停下,此人臉上掛着看似友好的微笑,那個笑我記得———穆恩。
幾個士兵一看到穆恩,氣勢矮了半截:“長官,我們在和這位小姐開玩笑呢,只不過此人行徑可疑,還拿不出身份證件,我們只好公事公辦咯。”
“玩笑?可我看這位小姐似乎並不覺得有趣。”他的目光轉向我,笑容變得更深了些,“這不是親愛的王小姐嗎?”
“長官,你認識這個女人?”
穆恩做了一個放寬心的手勢:“她也算我朋友的朋友,不是間諜,你們就不用想着帶她立功了。”
幾個士兵看了我一眼,就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
我迅速收回手,鎮定道:“穆恩中校,挺巧的,在這裏遇到你。”
“王小姐,其實並不巧,我其實是———”
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我跟穆恩都被這動靜吸引,定睛一看,是那對猶太母女!她們試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裏的沖突吸引時,偷偷從門口溜走。但守在門口的一名蓋世太保隨從面無表情地攔住了她們。
那位母親臉色慘白如紙,渾身顫抖她把女兒死死護在身後,語無倫次地哀求:“對、對不起,我們這就離開……求求您,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她只是想吃塊蛋糕……我立刻帶她走,再也不來了……求您高抬貴手……”她慌亂地想從口袋裏掏證件,“這上我的工作證,我在西門子軍工廠工作!我是重要工人!您看,您看……”
他對我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語氣禮貌:“請稍等片刻,王小姐,一點小麻煩需要處理一下。”
他轉身走向門口,步伐從容,也沒有去看那個女人竭力想展示的證件。
“這位小姐,哦——夫人。”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子上:“您應該聽過廣播吧?像這樣體面的場所,是爲了讓忠誠的德意志公民能夠安心享受生活,而不是……嗯。”
女人聽着,幾乎是淚流滿面:“求求您,長官。通融一次吧!就這一次!我的女兒……她才六歲!她今天生日,就吃一塊蛋糕……我發誓!我們馬上就走,回到家再也不出來!求求您……”她緊緊摟着嚇壞了的小女孩。
穆恩斂起笑容;他微微彎下腰,語氣和藹:“別害怕,漂亮的小姑娘。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伊爾絲。”
“那麼,伊爾絲,你今年幾歲了?”
小女孩被母親緊緊抱着,嚇得說不出話,驚恐地看着穆恩。
“告訴我,伊爾絲。”
小女孩直愣愣的看了一眼母親,接着又看向穆恩,聲音稚嫩:“九歲。”
語畢,穆恩臉上的“和藹”瞬間凝固了。他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小女孩的臉頰:“乖孩子。”
然後,不再看那對母女,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對門口的隨從示意。
兩名蓋世太保立刻上前,粗暴地要分開母女倆,將她們帶向門外的卡車。
“不!不要!放開我的孩子!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母親爆發出絕望的哭喊,死死抱住女兒,拼命掙扎。小女孩也嚇得尖聲哭叫起來。
穆恩看着這場混亂,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他抬起手,輕輕說了一個字:“停。”
聲音不大,卻讓掙扎和哭喊瞬間停滯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他。
只見穆恩動作流暢地從槍套裏拔出了他的瓦爾特PPK手槍,動作一氣呵成,槍口直接對準了那個被母親緊緊護在懷裏的小女孩的額頭。
“不一!!!”
“啊!!”
“砰!”
三種聲音在餐廳裏炸開。
……
小女孩的尖叫和母親的哭喊戛然而止。
只見小女孩的腦袋猛地向後一仰,額頭上一個清晰的血洞,鮮血和腦漿瞬間濺了她母親一臉一身。她小小的身體軟了下去,眼睛還驚恐地睜着。
餐廳裏一片死寂,只能聽到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微弱聲響。那位母親呆呆地看着懷裏瞬間死去的女兒,眼球凸出,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然後身體一軟,直接暈死過去,倒在血泊中。
“哐當——”
一位正在收拾旁邊桌子的侍者嚇得手一軟,托盤掉在地上,他自己也腿軟地扶住了椅子,面色慘白如紙。其他客人全都僵在原地,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我癱坐回椅子上,一陣耳鳴。
穆恩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熟練地將手槍插回槍套,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幹淨的白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手,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那對倒在血泊中的母女。
兩名蓋世太保隨從面無表情地上前,一人粗暴地拖起那個昏死過去的母親,將她拖過沾滿鮮血的地面,扔上了門外那輛深色卡車。另一人則冷漠地彎腰,拎起小女孩軟綿綿的屍體,隨意地夾在腋下,也塞進了卡車。隨後車門“哐當”一聲關上。
穆恩這才轉過身,踱步回到我的桌前。
“處理了一個小麻煩,”他語氣輕鬆,甚至還帶着點歉意,“希望沒有太過打擾您享受晚餐的心情,這些不懂規矩的人,總是破壞氛圍,真令人遺憾!”
他自顧自地在我對面的卡座坐了下來,抬手招來了那個驚魂未定的侍者領班。
“給我也來一份和這位小姐一樣的套餐,”他指着我面前的晚餐,“忙到現在,連晚飯都沒顧上吃,我想王小姐應該不介意和我共用一張餐桌吧?”
我轉過頭,迎上他的目光:“請便,這裏是公共場合。”
“好。”穆恩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面前的食物,“王小姐的胃口似乎不太好,都沒怎麼吃呢。”
我垂着眼簾,原本誘人的醬汁此刻看起來黏膩惡心,褐色的肉塊讓我聯想到剛剛被拖走的……
“剛才的事,我有點反胃。”我低聲道。
與食物無關,穆恩來之前一切都好。
穆恩笑了一聲:“哦?我以爲在王小姐見識了東線的戰場和上校的‘手腕’後,應該早已習慣了這種事情。”
侍者戰戰兢兢地將他的餐點送了上來。穆恩拿起刀叉,動作優雅地切下一塊牛肉,蘸滿醬汁,從容地送入口中,細細咀嚼,臉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嗯,味道確實不錯。難怪王小姐會選擇這裏。”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道。
我看着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心中不是滋味。
我往嘴裏送了一塊牛肉,似乎美味緩解了一絲壓力,我邊吃邊說道:“爲什麼?”
穆恩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抬頭看我。
“伊爾絲,才九歲。”
穆恩放下刀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王小姐,你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他的聲音很嚴肅,“那女人騙了我,不是嗎?猶太人利用他們身材矮小特點進行欺騙,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我不喜歡被欺騙的感覺。”他說這話時,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而且,”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但卻帶着更強的壓迫感,“年齡不是豁免的理由。罪惡的種子會發芽,寄生蟲的幼體長大後依然是是寄生蟲。帝國的安全,容不得半點婦人之仁。上校沒告訴過過你這一點麼?”
我避開他問題的鋒芒:“他也像你這樣嗎?”
“不不。”穆恩笑着說“我們尊貴的赫德裏希·馮·西蒙瓦德茲上校,可是標準的普魯士貴族軍官出身。”帶着一種是個人都聽得出的嘲諷,“他們那一套,講究的是‘騎士精神’和‘戰場榮譽'。像這種街頭巷尾的‘髒活’、‘累活’,他們是不屑於親手沾上的。”
他拿起叉子,戳起一塊土豆,在眼前晃了晃:“你覺得,一個整天琢磨着怎麼用坦克集群突破防線,用斯圖卡把敵人陣地炸上天的戰略家,會有興趣來處理一個謊報年齡的猶太小崽子嗎?”
“所以,你對這個很有興趣,樂在其中。”我順着他的話問道。
穆恩將土豆送進嘴裏,咀嚼了幾下,感慨了一下:“啊——我們——黨衛軍。”
他看着我,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如果你真要爲那條小生命感到惋惜,那不妨想想,死在赫德裏希上校一道命令下的亡魂,恐怕比他這輩子上餐桌吃過的肉塊還要多得多。”
“我吃不下了。”我推開盤子,徑直站起來拿起手提包和那盒香煙正要離開,兩個穿着黑色制服的黨衛軍無聲地向旁邊挪了一步,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這個還在品嚐佳肴的人。
穆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王小姐?怎麼不吃了?還沒吃完呢。”
“我吃不下!”我的聲音挺大聲的,看着他,一股無名火從心間涌了上來:“只有你吃得下!不惡心麼!”
站在我左側的那個下屬眼神一厲,右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槍套,穆恩卻輕輕抬了抬手,臉上甚至浮現出笑容。“王小姐,你還是太……年輕了。我希望下次有機會,我們能在一個更愉快的氣氛中共進晚餐,讓你能好好品嚐美食。”
他對擋路的下屬揮了揮手:“讓王小姐回去吧,她需要休息。”
我大步的走向門口,直到冷風吹在臉上,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我一路狂奔回宿舍,回到那間狹小的房間內,心髒狂跳不止。我聞了聞袖子,領口,餐館裏的血腥味好像粘在了我的頭發上、衣服上,滲透進我的皮膚裏……
“嘔……”
我沖進淋浴間,把水龍頭擰到最大,讓近乎滾燙的水流沖刷身體。一遍,兩遍。我用肥皂用力搓洗着皮膚,直到皮膚泛紅、生疼,好像這樣才能洗掉那種無形的污穢感。
洗完澡,我站在洗手池前,盯着鏡子裏那張蒼白臉。水滴從溼漉漉的頭發上滑落,鏡子裏的女人眼神空洞,帶着一種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麻木和一絲……遊離感。
“王逐雲,你到底是什麼人?”
“王逐雲,我從哪來,又能到哪去?”
我看了很久,想從她的眼睛裏找出一點從前那個王寒星的影子,但只看到一片灰敗。
如今我已經接受並且習慣了穿越的事實,也努力讓自己適應這個時代,雖然我幾乎缺失了所有的記憶,但還是活下來了,盡管十分坎坷。
我真的好想離開柏林,但我卻不能走,因爲廖湛生的命還在那個人的手裏——
胃裏空得發慌,但我沒買什麼吃的,也許明天有機會再出門一趟吧,希望不要再遇到任何奇怪的人了。我強迫自己躺到床上,關掉燈,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一閉上眼睛,伊爾絲額頭上那個血洞、穆恩扣下扳機、服務生端上來的那塊牛肉……這些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腦子裏旋轉、重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慢慢的可以睡着,但是很容易驚醒,一醒來心髒就砰砰地跳,而此刻的飢餓感像一只老鼠,在胃裏瘋狂啃噬着。
難道是生病了?
我摸了一下額頭,感覺還好。
直到後半夜,飢餓終於戰勝了一切。我爬起來,套上外套溜出宿舍,走向總部大樓底層那間爲夜間值班人員提供簡餐的食堂。
食堂裏燈光昏暗。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卷心菜煮過頭的味道。餐台上空空如也,沒有現成的三明治,沒有香腸,只有幾個表面帶着澱粉的煮馬鈴薯,和一盆酸卷心菜。旁邊籃子裏放着些黑麥面包硬邊,我捏了一下,硬得能砸暈人。
我默默地拿了兩個馬鈴薯,又舀了一小勺卷心菜,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馬鈴薯沒有味道,像在嚼蠟,卷心菜酸澀寡淡。是味蕾失靈了,還是這東西根本沒什麼味道?
遠處走廊裏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皮靴聲,混着交談,我仔細地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越來越靠近,我速度拿起剩下的馬鈴薯縮到桌子底下,膝蓋抵着冰冷的地磚,好冷。
食堂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看到幾雙沾着泥漬的軍靴。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格外清晰——
“咖啡。”
“是的。”好像是一個勤務兵應聲跑去準備。
接着,另一個聲音較爲年輕的軍官接口興奮地道:“不過今晚的收獲不小,城西那片廢棄工廠區,果然揪出了幾個想趁着宵禁碰頭的‘老鼠’,線報很準。”
“但還不夠。”一個聽起來年紀更大些的人稱道:“任何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都必須被提前清除。我們要確保當‘白色方案’啓動時,柏林的後方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的靴尖無意識地踢到了我藏身的桌子腿,震落一點灰塵。
我感覺自己不能呼吸了。
“閃失?” 有人哼了一聲,“有我們——能有什麼閃失?倒是那些黨衛軍家夥,借着宵禁的名義,到處耀武揚威,弄得雞飛狗跳。今天下午我還看到穆恩的人,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把半條街的人都趕了出來挨個盤查,徒增恐慌!”
有人嘆了口氣:“他當年在軍事學院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甚至可以說有點……理想主義,那時候就進青年團了,誰能想到,進了黨衛軍,變化會這麼大。”
“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那個大染缸裏!他現在提出的那些方案才叫驚人。派大量黨衛軍人員去捷克,搞配對,生育純種血統後代,這種荒謬的方案………”
我有些吃驚,那天從布拉格到機場的路上看見的士兵,原來配對是這個意思?好令人惡心。
接着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從……從戰略角度看,如果能讓蘇台德地區的德意志人比例快速提升,長遠看或許……或許也算是一種……明智的滲透和控制方式?”
“明智?” 有人幾乎要笑出來,“漢斯,你還是太天真。這不是戰略。” 隨後話鋒一轉,“不過捷克姑娘確實以溫順漂亮著稱,比起有些硬邦邦的德國女人,或許別有一番風味。赫德裏希,你在捷克待了幾天,那裏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有沒有遇到什麼令人難忘的……‘風景’?”
赫德裏希沒有立刻回答。我聽到咖啡杯被輕輕放回托盤的聲音,然後是那小勺緩慢攪動液體的細微聲響,一下,兩下……
有人說話:“風味與否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可靠和穩定。赫德裏希,你身邊那位從捷克跟回來的那個東方女人,倒是一直很……安靜。”
那攪拌咖啡的聲音忽然停了。
有人追問:“就是那位王小姐吧?她看起來確實很不一樣。在那種混亂的酒店刺殺現場出現,又得到您的庇護,有些傳奇了。”
又有人輕蔑道:“無非是點綴一下枯燥的軍旅生活罷了。東方女人嘛,就像精致的瓷器,看着賞心悅目,和咱們德國女人的結實耐用是兩碼事。”
“卡爾,話別說得太滿。畢竟是來歷不明的東方人,放在身邊,終究要考慮血統純正的問題,這關乎……”
“哦,得了吧!” 被稱爲卡爾的人不耐煩地打斷他,“又不是要娶回家做妻子,何必說得那麼嚴肅?放鬆點,只是戰時的一點調劑。真的,很不錯的,我上次在文化交流會上見過一位日本女藝術家,穿着和服,舉止優雅,確實比我們魁梧的德國姑娘顯得嬌小動人得多,那種含蓄的韻味,很不一樣……”
“啊!上帝啊!”
我正聽的出神,背後忽然有人尖叫,我嚇的猛轉過頭,卻忘記了自己蜷縮在桌底下,“砰”的一聲悶響,頭結結實實的撞在了堅硬的桌底。
“嘶——”頭好痛!
女人嚇得往後一跳,差點打翻手裏的筐子,她拍着胸口,驚魂未定地喊道:“孩子!你……你躲在桌子底下做什麼呢?嚇死我了!”
我迅速從桌底鑽了出來:“對不起,我在撿東西………”
那女人迅速收拾了一下桌上的餐具,往下面瞅了瞅:“撿什麼呢?”
我擺擺手:“沒找到,不知道哪去了。”
“下次可別這樣了,孩子,”老婦人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彎下腰狐疑地朝桌底又掃了兩眼,確實空無一物,“我這把年紀,心髒可經不起這麼嚇唬。”她嘟囔着,端起收拾好的餐具筐。朝着廚房方向走開了。
……
我低着頭,轉身就想逃離這個無地自容的地方。
“王逐雲。”
我轉過身。那幾個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赫德裏希放下了咖啡杯,正朝我走來,軍靴踏在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回響,最終在我面前一步之遙站定。
“怎麼這麼晚了在這裏?”他問道。
我垂着眼瞼,盯着他軍裝外套上的銅扣:“晚上沒吃飯……肚子很餓。”我頓了頓,“不過現在吃飽了。我先走了。”
“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再看他,率先朝着食堂門口走去。我能清晰地聽到他跟在我身後的腳步聲,不疾不徐,保持着固定的距離,與其他軍官簡短的告別聲被我們拋在身後。
走廊裏的燈光比食堂更加昏黃幽暗,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傍晚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了。”他忽然開口。
我想起穆恩槍殺伊爾絲的場景,一股無名火瞬間竄起:“你怎麼知道的?”我脫口而出:“恩……是他和你說的吧。”
赫德裏希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下次還想出去吃晚餐,可以讓約阿希姆派人護送你去。這樣,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你了。”
“不用!”我立刻拒絕:“我不想走到哪裏都被人盯着。我只是想……普通地吃頓飯而已。”我深吸一口氣:“不過,下次我不會再一個人跑出去吃了。”
我的腳步慢了些,直到他的影子逐漸靠近,幾乎就在我的後方:“他還有沒有跟你說別的?”
“別的?”
我嗯了一聲:“別的……穆恩沒告訴你我們談話的內容嗎?”
“這件事情不是穆恩告訴我的。”他淡淡地說:“所以你們談話的內容我不知道。”
不是穆恩?恩,不過想想也是,在這種地方,他想知道這些還不容易嗎?
我哦了一聲,又有些出神。
“那麼,”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我匆忙避開話題,找了個拙劣的借口,“只是一些……很無聊的東西。他對我的來歷很好奇,而且發生那樣的事情我也實在不想跟他一塊吃飯,所以——我們的對話很短暫。”
我們走出了總部大樓的主入口,深夜的冷風立刻撲面而來,五月了,怎麼還是這麼冷……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個響亮的噴嚏不受控制地打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件帶着體溫和淡淡煙草氣息的呢絨鬥篷,突然落在了我的肩上。是赫德裏希的軍官鬥篷。他動作自然,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像只是順手解下披在了我身上。
我愣住了,身體瞬間被一股暖意包裹……我心底泛起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不是感激,也不是溫暖,更像是一種……在溼冷的天地裏突然被塞進一個暖爐,明知可能會燙傷,卻貪戀那片刻驅散寒冷的舒適。我低着頭,拉緊了鬥篷的領口,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走在我前頭了,只能默默跟着他的腳步。
走了一小段路,快到宿舍樓時,我低聲問道:“明天……還是六點過去工作嗎?”
“不用那麼早。”他回答,“八點左右過來就可以。我給你安排了一些文書工作,主要是送送文件,不會太累。”
“……謝謝。”我低聲說。
……
終於走到了我那間位於宿舍樓角落的房間門口。我停下腳步,脫下身上那件還帶着他體溫的厚重鬥篷,遞還給他。
他沒有立刻接過:“口袋裏,有東西給你。”
我疑惑地伸手進鬥篷內側的口袋,摸到了一個厚實的信封。拿出來一看,裏面是一疊馬克——正是我之前偷偷積攢的,數額似乎還多了一些,很厚!
“知道你想要這個。”他平靜地說,接過鬥篷。
我看着手裏的信封,很高興,但心裏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很復雜。他什麼都知道,連我偷偷藏錢、心心念念想逃跑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謝謝。”聲音低不可聞。
“好好休息,”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語氣依舊平淡,“你看起來狀態很不好。”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用鑰匙打開門,閃身進去。
“明天見。”
“恩,明天見。”
說完,看着他的背影,我關門反鎖。
門外,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