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的重量，如同中子星的核心，壓縮着江斂的整個存在。她的手指懸停在啓動“規則禁錮力場”的虛擬界面上，指尖之下，是遺落川那片古老土地的命運，是那個規則之外存在可能的終局，也是她自身作爲審查官生涯的……分水嶺。
鏡中那模糊的光影已然消散，仿佛只是意識過度負荷下產生的短暫幻覺。但那份被注視的感覺，那份與另一個維度存在無聲對峙的悸動，卻如同烙印般留在了她的感知深處。工作間內，規則的光流依舊奔騰不息，發出永恒的低語，但這低語此刻聽來，卻像是一場盛大而空洞的彌撒，吟誦着她不再能全心信奉的教條。
墨菲斯審查長那如同冰封紀元般寒冷的命令，依舊在她的指令核心中回蕩：“絕對的執行力”。聖殿的邏輯簡單、直接、殘酷。爲了維護整體的穩定，局部的犧牲不僅是可接受的，甚至是必需的。這邏輯如同精密的數學公式，推導出唯一正確的解。她過去無數次在這樣的公式下運作，從未遲疑。
那麼，此刻的猶豫，源自何處？
她的意識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反向刺入自身的思維底層，審視着那阻礙她執行命令的“異常參數”。是那只琉璃之城小貓眼中未被定義的恐懼？是灰燼平原上那抹不該存在的、灼熱而自由的鈷藍？是鏽蝕峽谷中那個存在饋贈給她的、關於世界痛苦低吟的“感覺”？還是……僅僅是出於一種對“無差別”這三個字所代表的、冰冷屠殺的本能排斥？
邏輯無法解釋這種排斥。在聖殿的詞典裏，“本能”是需要被規則馴化或剔除的不穩定因素。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遺落川的星圖。半徑五十公裏的力場覆蓋範圍，在宏觀的星圖上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光點。但若將感知拉近，她能看到那片區域依據聖殿基礎環境模板生成的模擬景象——蜿蜒的河流滋養着古老的植被，依山而建的石頭村落升騰着嫋嫋炊煙，一些微弱但穩定的生命信號光點散布其間，遵循着遺落川自身緩慢而堅定的規則韻律，生息繁衍。它們的存在，對於聖殿的宏觀數據而言，是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塵埃。但對於它們自身而言，那便是生活的全部。
啓動力場，意味着這片區域的所有規則將被強行凝固、鎖死。河流停止流動，風凝固在空中，生命陷入絕對的靜止，直至力場解除，或者……隨着後續可能的“局部格式化”，一同化爲最基本的規則粒子，回歸虛無。這就是“無差別”。
那個“影子”，那個能存在於規則縫隙、能輕描淡寫讓規則無效化的存在，它或許有能力在力場生效前逃離，或許有能力抵抗甚至破解這禁錮。但這些原生生命，這些依附於規則而存在的渺小個體，它們毫無機會。
爲了捕捉一縷風，是否要摧毀整片森林？
這個比喻本身，就帶着聖殿規則所不容的感性色彩。風是威脅，森林是代價。邏輯鏈依舊完整。
然而，江斂指尖的顫抖，卻無法停止。
她嚐試構建新的邏輯鏈：如果那個存在並非純粹的“威脅”，如果它的行爲模式中蘊含着聖殿規則所缺失的、某種更高級的“秩序”或“價值”，那麼貿然啓動無差別攻擊，可能不僅無法達成目標，反而會激化矛盾，甚至導致更不可控的後果。保留它，進行更深入的觀察和分析，從長遠來看，或許對聖殿更爲有利。
這像是一個理性的、戰略性的理由。一個可以暫時說服自己，也或許能應付上級質詢的理由。
但內心深處，她知道，這並非全部真相。驅動她的，還有一種更原始、更難以啓齒的東西——她不想成爲按下那個按鈕的人。不想親手將那片土地，以及那只存在於規則縫隙間的、帶着星辰與深淵之光的獨特存在，推向毀滅的深淵。
這種“不想”，無關邏輯，無關戰略。它源於何處？是同情？是好奇？還是……某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命名的、更深層的連接？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規則的刻度上刻下更深的焦灼。聖殿的網絡中，或許已經有監控節點在記錄她異常的延遲。墨菲斯審查長的意志，或許正透過無形的維度，冷冷地注視着她的猶豫。
終於，江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更像是一個象征性的動作，用於錨定她混亂的意識。她的手指，離開了那個啓動按鈕。
她沒有啓動“規則禁錮力場”。
取而代之的，她以極高的權限，向遺落川區域發送了一條經過多重加密和僞裝的信息流。信息流並非攻擊，也非通訊嚐試，而是模擬成一次規則的“背景噪音校準”，其核心指令極其隱晦：“示警。高等級規則幹涉即將降臨。建議：規避。”
她不知道那個存在是否能接收到，也不知道它是否會理解，更不知道它是否會聽從。這更像是一種……儀式性的舉動，一次對她內心那無法壓抑的沖動的妥協。她做了她所能做的，在職責與良知的鋼絲上，邁出了危險而叛逆的一步。
做完這一切，她立刻切斷了與遺落川的深度連接，將工作界面恢復到正常的監控狀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的面容依舊平靜，如同覆蓋着永凍冰層的湖面，唯有銀灰色眼眸的最深處，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冰裂痕跡般的波瀾，緩緩蕩開，又迅速隱沒。
她成爲了一個沉默的哨兵，守衛着一條無人知曉的邊界。一邊是她宣誓效忠的、光輝而冰冷的聖殿，另一邊，是那片充滿未知與可能的、規則的陰影，以及陰影中那個讓她理性世界爲之動搖的、神秘的存在。
她沒有啓動毀滅的程序，而是選擇了一次無聲的、可能毫無意義的示警。
這並非勝利，甚至算不上抉擇。這只是她在絕對秩序的鐵籠中，第一次，遵循了某種來自籠外世界的、模糊的召喚。
獵手收回了即將扣下扳機的手指，對着風中那片無形的羽毛，吹響了一聲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沉默的哨音。
而風，是否會因此改變方向？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腳下的路，已經通往了一個連規則都無法預言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