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的爸爸再也忍不住了。
這個沉默，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男人，此刻也佝僂着背，發出壓抑不住的悲泣，渾濁的淚水順着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滾而下。
他伸出手，緊緊抓住女兒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將它捂熱。
整個停屍間裏被巨大的悲痛徹底淹沒。
池瀟瀟站在一旁，眼淚從一開始就淚流不止，她看着曉宇媽媽哭得幾乎癱軟在地，幾次要暈厥過去，連忙上前，用力攙扶住這位悲痛欲絕的母親。
“阿姨，阿姨您別這樣…曉宇她…她不想看到您像這樣…”
曉宇爸爸最終用那雙布滿老繭，沾着泥土的手，一筆一劃地在認領書上籤下了自己名字。
歪歪扭扭的字跡，承載着一個父親無法言說的巨大悲痛和壓力。
民警告訴他們，曉宇名下沒有任何財產，她借款的平台幾乎都是違法高利貸，他們無需償還。
曉宇爸爸不懂這些，只能順應的點頭。
沒有過多的停留，也沒有能力在這座奪走女兒生命的城市裏多做一秒停留。
他們只想盡快帶女兒回家。
民警幫忙聯系了最近的殯儀館，進行了最簡單，最倉促的遺體告別儀式。
曉宇的父母抱着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如同抱着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
骨灰盒外面，曉宇媽媽用她自己的衣服仔細包裹了一圈，再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印着‘化肥’字樣的編織袋裏。
池瀟瀟陪同他們，一路護送他們到了火車站。
看着他們佝僂着背，抱着那個裝着女兒最後存在的編織袋。
在民警的護送下，一步步走進火車站，那個背影充滿了人世最深的悲涼和無助。
池瀟瀟被陳最攬在懷裏，看着他們遠去。
直到那對相互攙扶，步履蹣跚的蒼老背影，徹底消失在拐彎處，匯入城市傍晚人流中，再也看不見……
一直強撐着，名爲責任和堅強的那根弦，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嗚……”
一陣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
緊接着，是再也無法控制的崩潰大哭。
池瀟瀟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哭得渾身顫抖，肩膀劇烈聳動，淚水洶涌而出，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出來。
那哭聲充滿了巨大的悲痛，在火車站門口顯得格外突兀和淒涼。
“哭吧。”
低沉沙啞的聲音貼着她的頭頂響起。
陳最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用盡全力抱着她，將那個崩潰顫抖的身體，密不透風的禁錮在自己胸前。
很用力，好像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給她，爲她築起一道對抗悲痛的堤壩。
此刻，熟悉的氣息，堅實有力的懷抱，成了她唯一可以宣泄的出口。
池瀟瀟也不再顧及什麼形象，伸出雙臂，死死地抱住陳最勁瘦的腰身，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浮木。
將臉深深埋進她溫熱的頸窩，放聲痛哭。
所有的委屈、恐懼、悲傷、無力感，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浸溼了他的衣領。
“嗚…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她還那麼小，她…明明那麼乖的…”
她語無倫次地哭喊着，聲音破碎不堪。
“那些人，那些催債的，他們逼死了她啊，她的父母…該怎麼辦呀？”
陳最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抱着她，下頜抵着她柔軟的發絲，無意識地落下輕輕一吻，感受着懷中顫抖的身體和滾燙的淚水。
他寬闊的胸膛像最堅固的港灣，默默承接着她所有的風暴。
火車站偶爾有人進出，看到這相擁而泣的一幕，都投來復雜的目光。
陳最用自己高大的身軀，將她嚴嚴實實地護在懷裏，隔絕了所有外界的窺探。
直到池瀟瀟的哭聲漸漸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剩下筋疲力盡後的虛弱和依賴，依然緊緊地依偎在他懷裏。
陳最這才微微鬆開了些禁錮的力道，但手臂依舊穩穩地環着她。
他抬起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抹去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
動作帶着一種與他冷硬氣質截然不同的溫熱。
“送你回家。”
池瀟瀟緩慢搖頭，抬起紅腫的眼睛，聲音因爲哭泣而沙啞，卻異常清晰。
“不…我想先去學校，曉宇的東西…都還在宿舍裏。”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的哽咽。
“我想，去幫她收拾好，寄回她家裏，女兒留下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應該也能給她父母，一點安慰吧？”
她的話斷斷續續，帶着濃重的鼻音，眼神裏卻充滿了執拗的堅持。
陳最沉默地看着她，她臉上淚痕未幹，蒼白憔悴，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那眼神閃爍的微光，是一種近乎虔誠的責任感。
那是她作爲輔導員，對逝去學生最後的一點責任，也是她試圖抓住的、能給予那對悲痛父母一絲渺茫慰藉的稻草。
他沒有再勸說，只是幾不可察地收緊了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在傳遞一種無聲的支持。
鬆開，動作自然地攬着她的肩，帶她走向停在路邊的黑色SUV。
小心把她安置在副駕駛，他上了車，沒有立刻開走。
俯身從中央扶手箱裏拿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瓶蓋，遞到池瀟瀟面前。
“喝點水。”
他的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些。
池瀟瀟愣了一下，順從地接過水。
冰涼的液體滑過幹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小口喝着，目光茫然地落在車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上。
路燈，車燈，霓虹燈……
交織成一片流動的光河，喧囂而陌生，與她此刻內心的荒蕪形成刺眼的對比。
陳最啓動車子，平穩地匯入晚高峰擁擠的車流。
車內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他專注地看着前方緩慢移動的車尾燈，握着方向盤的指節卻微微用力，透露出他並非表面那般平靜。
眼角餘光始終留意着身旁的人，看到她喝了幾口水，雖然依然沉默，但身體沒有那麼僵硬了，眼淚也暫時止住了，他才輕微地鬆了口氣。
“是交大嗎？”
他打破了沉默，聲音在封閉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
池瀟瀟從恍惚中回過神，輕輕點了點頭：“嗯，閔行校區。”
陳最沒再說話，只是微微調整了導航路線，車子在擁堵的車流中緩慢前行。
過了許久，車子才終於駛入交大閔行校區的大門。
夜晚的校園比白天安靜許多，路燈在梧桐樹光禿的枝椏灑下昏黃的光暈。
池瀟瀟出示工作證，跟門口保安簡單說明了情況，保安顯然認出了她，沒多問就放行了。
黑色suv停在女生宿舍區的林蔭道旁。
四周頓時陷入一種宿舍樓特有的、帶着女生們低聲笑語和洗漱聲的靜謐。
池瀟瀟解開安全帶，準備推車下門。
“需要幫忙嗎？”
陳最的聲音響起，目光落在宿舍樓燈火通明的入口。
池瀟瀟動作頓住，搖搖頭。
“現在是晚上，女生宿舍…你不方便進去。”
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
“我找她班長和室友幫忙就好。”
陳最點點頭，沒有堅持，“好，我在這裏等你。”
池瀟瀟推開車門，夜風裹挾着校園特有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讓她混沌的腦子又清醒了幾分。
陳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因長時間緊繃而有些酸脹的眉心。
沉默了幾秒，他降下車窗，夜晚微涼的空氣涌了進來。
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
猩紅的火光在昏暗的車廂內明明滅滅，淡淡的煙草味彌漫開來，試圖驅散心底那份擔憂和壓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