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用她教給他的方法,來爲她,親手打造一座最華麗的、無法逃脫的囚籠。### **第十一章:盧浮宮的悖論**
凌塵的“普羅米修斯”系統徹夜未眠。
海量的數據流在他視網膜上匯聚成一條條冰冷的邏輯鏈。讓-皮埃爾·羅素,三十一歲,出身於格拉斯一個古老的調香世家,才華橫溢,風流倜儻,是蘇晚爲數不多的、在專業領域能產生共鳴的異性朋友。威脅等級:中等,且有上升趨勢。
而關於“情緒感染”的數據模型,則復雜得多。系統分析了凌塵在巴士底市集的心率波動、皮質醇水平的細微變化,以及瞳孔的收縮反應。結論是:在特定環境下,目標蘇晚所散發出的高頻“悅納情緒波”,能夠有效穿透樣本A(凌塵)的“邏輯防御屏障”,引發不可控的潛意識共鳴。
簡單來說,她的快樂,是會傳染的。而這種傳染,對他而言,是一種入侵。
他合上電腦,窗外已是巴黎清晨特有的、鴿子灰色的天空。他一夜未睡,精神卻前所未有的亢奮。他找到了新的遊戲規則。既然無法阻止她的“感染”,那麼,就將她帶入一個絕對理性的、冰冷的、不會產生“悅納情緒波”的環境裏。
一個由他來制定規則的“實驗室”。
當蘇晚神清氣爽地走出房間,發現凌塵已經衣冠楚楚地坐在餐桌旁時,有些意外。他面前擺着兩份簡單的早餐——法棍、黃油和黑咖啡,是他下樓買的。今天的他,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尖銳感似乎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
“昨天的‘生命力’課題很有趣。”凌塵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率先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復盤一場商業談判,“不過,爲了研發我的‘解藥’,我認爲我們還需要一個反向的實驗。一個關於‘永恒’與‘靜止’的課題。”
蘇晚的眉梢微微挑起,她知道,反擊來了。
“哦?凌先生有什麼好提議?”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提議。
蘇晚看着他,這個男人學習的速度快得驚人。他已經學會了用她的邏輯,來包裝他的目的。
“好主意。”她微笑着答應下來,“那就麻煩凌先生,當一次我的導遊了。”
***
盧浮宮,這座由白色宮殿群構成的藝術聖殿,以其宏偉而冷峻的姿態,迎接着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聖者。
凌塵沒有帶她去看遊客們蜂擁而至的“蒙娜麗莎”或“勝利女神”,而是熟門熟路地穿過迷宮般的展廳,將她帶到了黎塞留館的二樓,法國繪畫區。
這裏的光線比別處更顯肅穆,空氣中彌漫着古老油彩和木料混合的、莊重的氣息。凌塵一改昨日的沉默,變成了一位學識淵博卻毫無感情的講解員。
“這是安格爾的《大宮女》。”他指着那副著名的裸女畫,聲音平穩,“注意看她的脊椎,比正常人多了三節。這不是敗筆,而是畫家爲了追求線條的柔美與延伸感,刻意爲之的‘理性畸變’。情感在這裏,是爲構圖服務的。”
“那是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你看那面三色旗,上面的紅色,用的是當時最昂貴的胭脂紅染料,混以微量的動物膽汁,以保證百年後依舊鮮豔如血。這幅畫在2013年蘇富比的一次非公開估價中,保單價值超過三億歐元。”
他口中沒有藝術,沒有激情,只有技巧、數據、材料和價格。他試圖用這些冰冷的、不容置喙的事實,構建一個巨大的理性囚籠,將蘇晚那些關於“感覺”和“故事”的理論,徹底鎖死在裏面。
蘇晚安靜地聽着,沒有反駁。她像一塊海綿,吸收着他拋出的一切信息,那雙清澈的眼眸裏,看不出贊同,也看不出反對。
她的平靜,讓凌塵感到一絲不悅。他需要更猛烈的撞擊,來打破她那層看似柔軟、實則堅韌的防御。
他帶着她,最終停在了一幅巨大的、充滿了古典主義冰冷氣息的畫作前——雅克·路易·大衛的《賀拉斯兄弟之誓》。
畫面上,三位年輕的古羅馬戰士,正向他們的父親伸出右臂,宣誓爲國盡忠,視死如歸。他們的身姿挺拔如劍,線條剛硬,充滿了英雄主義的、冷酷的決絕。而在畫面的另一側,他們的母親和姐妹們則癱軟在地,掩面哭泣,悲痛欲絕。整個畫面被一道冰冷的拱門分割成兩個世界——男人的剛毅與女人的柔情,國家的榮譽與家庭的悲傷。
“這幅畫,是‘理性’戰勝‘情感’最偉定的宣言。”凌塵的聲音在空曠的展廳裏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殘忍的快意,“賀拉斯兄弟爲了羅馬的榮譽,即將與自己的姻親進行決鬥。他們的選擇,是責任、是秩序、是更高維度的邏輯。而另一邊,那些沉溺於個人悲傷的女性,她們的眼淚,在宏大的歷史進程中,毫無意義。”
他側過頭,目光如刀,直刺蘇晚。
“蘇小姐,你看到了嗎?你所珍視的那些‘溫暖’、‘情感’,在這種絕對的、冰冷的秩序面前,是多麼的脆弱和……廉價。”
他停頓了一下,拋出了他用“普羅米修斯”系統精心計算出的、最精準的致命一擊。
“我調查過你的背景。你沒有家人,沒有宗族,你的人生,缺少這種由血緣和責任構築的、冰冷的‘結構’。所以你才會像畫中這些女人一樣,拼命去抓住那些虛無縹緲的‘溫暖’,來填補你內心的空洞。你不是真的熱愛溫暖,你只是……別無選擇。”
這是最惡毒的誅心之論。
他將她的獨立,曲解爲無人依靠的孤獨。
他將她的堅韌,歸因爲沒有退路的無奈。
他將她整個人生最引以爲傲的內核,輕蔑地定義爲一種“補償心理”。
展廳裏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了。
蘇晚的臉色,第一次,微微泛白。她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
凌塵的眼中,閃過一絲勝利者的光芒。他終於,找到了刺穿她鎧甲的方法。
然而,蘇晚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崩潰或反駁。她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凌塵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出了錯。
然後,她緩緩抬起頭,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眸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憫。
她沒有看凌塵,而是看着畫,輕聲地、仿佛自言自語般地問了一個問題:
“凌先生,你告訴我,這幅畫……聞起來,是什麼味道?”
凌塵一愣。
這個問題,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味道?”他皺眉,“一幅畫能有什麼味道?油彩和亞麻布的味道嗎?”
“不。”蘇晚搖了搖頭,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你再仔細聞聞。”
凌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幅畫上。他看着那三兄弟決絕的眼神,看着他們手中冰冷的劍。
他鬼使神差地,真的開始“聞”那幅畫。
“……是冷兵器上淬火的鐵鏽味。”他下意識地回答,“是戰士身上,皮革與汗水混合的味道。還有……大理石宮殿裏,那種千年不變的、冰冷的塵埃味。”
他說出的,全是畫中男性世界裏的氣味。冰冷,堅硬,充滿了死亡和秩序。
蘇晚靜靜地聽完,然後,她輕輕地補上了一句。
“你聞到了鐵,卻聞不到血。”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凌塵的心上。
“你聞到了塵埃,卻聞不到眼淚。凌先生,眼淚是什麼味道的?是鹹的,帶着我們身體裏最原始的、屬於海洋的味道。那是生命最初的味道。”
她轉過頭,終於直視着他,那雙清澈的眼眸裏,閃爍着智慧與慈悲的光。
“你以爲這幅畫偉大,是因爲男人們的誓言嗎?不。它之所以能成爲不朽,恰恰是因爲角落裏那些女人的眼淚。是她們的悲傷,賦予了這場犧牲以沉重的意義;是她們心碎的聲音,反襯出那些誓言的殘酷。如果沒有她們的‘軟弱’,這些男人不過是三具奔赴屠宰場的、沒有靈魂的機器。”
“你所鄙夷的,恰恰是這幅畫的靈魂所在。那股鹹澀的、溫暖的、屬於生命本身的味道,才是讓這幅冰冷的畫,流傳百年的‘定香劑’。”
凌塵徹底怔住了。
他感覺自己精心構建的整個邏輯世界,被她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更高級的維度,輕易地、溫柔地……瓦解了。
蘇晚向前走了一步,與他靠得更近。她仰起臉,看着他震愕的、蒼白的臉,聲音放得更柔,卻也更具穿透力。
“所以,凌先生,你委托我的‘解藥’,從一開始就錯了。”
“你不需要一瓶聞起來像鐵、像冰川、像塵埃的香水,來幫你對抗溫暖。那只會讓你變成畫裏那些沒有靈魂的雕像。”
“你需要一瓶,能讓你聞到‘眼淚’味道的香水。”
“它要能讓你有勇氣,去感受悲傷,去承認痛苦,去擁抱你失去的溫暖,而不是逃避它。它不是你的盾牌,它應該是你的……錨。在你被回憶的風暴卷走時,能將你牢牢固定在原地的、沉重而溫柔的錨。”
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靜靜地走出了展廳。
只留下凌塵一個人,站在那幅巨大的、沉默的畫作前。
他看着畫中那些宣誓的男人,又看看角落裏那些哭泣的女人。他第一次發現,那道分割畫面的冰冷拱門,看起來……像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
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以爲自己是來解剖蘇晚的,卻沒想到,最終被放在手術台上的,依然是他自己。
而這一次,蘇晚用的,不是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