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你成功地,把你的醫生,變成了你的敵人。### **第十章:巴黎症候群**
巴黎,戴高樂機場。
當私人飛機的舷梯穩穩地對接到專屬VIP通道時,凌塵以爲這趟被迫的旅程,至少會以他所熟悉的方式開始。然而,蘇晚卻微笑着婉拒了早已等候在此的、由“神盾諮詢”歐洲分部安排的賓利車隊和隨行人員。
說完,她便拉着自己那個小小的行李箱,徑直走向了人聲鼎沸的普通出租車等候區。
凌塵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秦風和幾位西裝革履的下屬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老板?”秦風試探性地問。
凌塵的目光穿過熙攘的人群,落在那個纖細卻獨立的背影上。她正用一口流利的法語,輕鬆地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出租車司機交談着,臉上帶着旅人特有的、輕鬆愜意的微笑。她融入那片嘈雜的、充滿生活氣息的煙火裏,自然得仿佛她本就屬於那裏。
而他,凌大總裁,穿着一身纖塵不染的高定西裝,站在這片混亂中,像一個從無菌實驗室裏掉出來的、格格不入的精密儀器。
“你們都回去。”他冷冷地丟下一句,第一次,親自拉起了自己的行李箱,邁開長腿,跟了上去。
坐上那輛車齡至少有十年、空氣中飄蕩着咖啡和煙草混合味道的老舊標致出租車時,凌塵的潔癖和控制欲,正在發出刺耳的警報。司機是個熱情的話癆,一路都在用誇張的語調談論着罷工和足球,蘇晚饒有興致地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車廂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凌塵一言不發,他靠在車窗邊,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與鏡城截然不同的街景。這裏的建築古老而鮮活,帶着被時光親吻過的痕跡;街邊的咖啡館坐滿了閒聊的人們;甚至連空氣,都似乎比鏡城要更慵懶、更……感性。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了熱帶雨林的極地勘探員,周圍的一切,都在挑戰他的生存法則。
他們下榻的地方,並非凌塵名下的任何一家五星級酒店,而是位於瑪黑區一棟奧斯曼風格老建築頂層的公寓。沒有電梯,他們需要提着行李,走上吱呀作響的旋轉木樓梯。
當蘇晚用一把古老的黃銅鑰匙打開門時,凌塵的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川字。
公寓不大,但布置得極有格調。巨大的落地窗正對着一片錯落有致的灰色屋頂,陽光毫無保留地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房間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由舊木頭、蜂蠟、幹花和書卷混合而成的復雜香氣。牆上掛着幾幅色彩大膽的抽象畫,書架上塞滿了各種語言的詩集和畫冊。
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完美”的生活痕跡,與凌塵那間如同手術室般精準、冰冷的頂層公寓,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公寓,他是個畫家,去南法采風了。”蘇晚放下行李,輕鬆地伸了個懶腰,“在巴黎的這段時間,這裏就是我們的‘實驗室’。你的房間在那邊,我去準備點喝的。”
凌塵站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他感覺自己體內的警報系統已經瀕臨崩潰。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想讓秦風立刻在喬治五世四季酒店訂下總統套房,但當他看到蘇晚在那個小小的、開放式廚房裏,哼着不成調的歌,爲他沖泡薄荷茶的背影時,他鬼使神差地,又將手機放了回去。
他告訴自己,這是爲了更好地完成“普羅米修斯”計劃,爲了更近距離地解構目標。
蘇晚端着兩杯熱氣騰騰的薄荷茶走過來,遞給他一杯。
“倒一下時差,明天,我們的‘研究’正式開始。”她對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凌塵接過杯子,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他微微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握緊。那股清新的、帶着一絲辛辣的薄荷香氣鑽入鼻腔,意外地,竟讓他那煩躁了一路的心緒,平復了些許。
***
第二天一早,凌塵被一陣濃鬱的咖啡和黃油烘烤的香氣喚醒。
他走出房間,看到蘇晚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窗邊,手裏拿着半個剛出爐的可頌面包。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幅溫暖的油畫。
“醒了?樓下就有全巴黎最好吃的可頌。”蘇晚見他出來,晃了晃手中的面包,“今天的實驗課題,是‘生命力’。”
凌塵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麼意思,就被她拉出了公寓。
他們沒有去任何名勝古跡,而是來到了一個露天市集——巴士底市集。
這裏是巴黎煙火氣的極致體現。一眼望不到頭的攤位上,堆滿了五顏六色的蔬菜水果、滋滋冒油的烤雞、散發着濃烈氣味的各式奶酪、以及嬌豔欲滴的鮮花。小販的叫賣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街頭藝人拉的手風琴聲,交織成一首生機勃勃的交響曲。
凌塵的“巴黎症候群”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他看着那些被隨意堆疊、沾着泥土的蔬菜,眉心緊鎖——不衛生。
他聞到空氣中混合着海鮮腥味、奶酪發酵味和烤肉味的復雜氣味,胃裏一陣翻涌——不純粹。
他看到人們摩肩接踵,爲了一根法棍、一塊奶酪而大聲說笑,無法理解——不高效。
他像一個誤入派對的審計員,本能地用批判和審視的目光,分析着眼前的一切。
“凌先生,放下你的分析報告。”蘇晚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她不知何時買了一小籃鮮紅欲滴的草莓,捏起一顆遞到他嘴邊,“用你的舌頭,而不是大腦,去感受它。”
凌塵下意識地想避開,但蘇晚的眼神很堅持。他僵硬地張開嘴,將那顆草莓含了進去。
一股爆炸性的、混合着酸與甜的濃鬱汁水,瞬間在他口腔中迸發開來。那不是他在高級餐廳裏吃到的、經過精心培育、甜度標準化的水果味道,那是一種帶着陽光、土壤和雨水氣息的、野蠻生長的味道。
他的大腦,第一次,無法立刻爲這種感覺貼上一個理性的標籤。
“怎麼樣?”蘇晚笑盈盈地看着他。
“……過量的果糖和檸檬酸。”他嘴硬地給出了一個化學式的答案。
蘇晚也不惱,拉着他繼續往前走。她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各個攤位前流連。她會拿起一束沾着露水的紫羅蘭,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她會和奶酪攤的老板熱烈地討論一塊卡芒貝爾奶酪的熟成度;她甚至會停下來,聽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拉完一整首不知名的香頌。
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凌塵跟在她身後,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他發現,自己的目光,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他看着她與這個他所鄙夷的世界完美地融爲一體,看着她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喜悅,一種他從未體驗過,也無法理解的情緒,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一個充滿磁性的男聲用法語喊道:“蘇?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夜鶯!”
一個穿着亞麻襯衫、留着微卷長發的英俊男人穿過人群,給了蘇晚一個熱情的法式貼面禮。他看起來像那種典型的法國藝術家,浪漫、不羈,眼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
“讓-皮埃爾!”蘇晚也有些驚喜,“你怎麼會在這裏?”
凌塵的目光冷了三分。他沒有去握那只手,只是用標準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倫敦腔英語說道:“凌塵。”
兩個男人之間的空氣,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讓-皮埃爾顯然感覺到了那股敵意,他聳了聳肩,轉而對蘇晚說:“蘇,既然來了巴黎,一定要來我的工作室坐坐。我最近得到了一批頂級的格拉斯五月玫瑰純露,或許能給你的‘格裏芬’參賽作品帶來一些靈感。”
“格裏芬”這個詞,讓凌塵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蘇晚笑着應下,和讓-皮埃爾又聊了幾句後,才與他告別。
待對方走遠,凌塵才冷冷地開口:“你的‘朋友’,似乎很多。”
“同行而已,幾年前在一個香料研討會上認識的。”蘇晚隨口解釋道,並沒有察覺到他語氣裏的異常。她走到一個番茄攤前,拿起一個長相並不完美,但色澤飽滿、散發着濃鬱植物氣息的番茄,遞到凌塵面前。
“今天的最後一個實驗樣本。”她說,“忘了它的學名是‘Solanum lycopersicum’,也別去分析它的茄紅素含量。告訴我,你聞到了什麼?”
凌塵的目光沉沉地看着那個番茄,又看了看蘇晚那雙期待的、不含雜質的眼睛。讓-皮埃爾的出現,像一根微小的刺,扎進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地方。一股莫名的煩躁和……占有欲,讓他不想再配合這場他眼中的“幼稚遊戲”。
但他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個番茄。
他將它湊到鼻尖,閉上眼。
一股青澀的、帶着綠葉和藤蔓氣息的味道,混合着果實成熟後,在陽光下發酵出的、微酸帶甜的暖意,撲面而來。
這個味道……
他的腦海中,沒有出現任何化學名詞。
只出現了一個畫面——盛夏午後,陽光穿過庭院裏濃密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很奇怪,他的童年記憶裏,明明沒有這樣的畫面。
“……陽光下的……庭院。”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將這幾個字輕聲說了出來。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蘇晚的眼睛瞬間亮了,那光芒,比市集上所有的鮮花都要璀璨。她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
“恭喜你,凌先生。”她說,“你的嗅覺,開始恢復正常了。”
凌塵看着她的笑容,再低頭看看手中的番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竟然,又一次,在她面前失控了。他竟然用“感覺”去描述了一個物體!
他猛地將番茄塞回蘇晚手中,轉身就走,步履匆匆,像是要逃離什麼可怕的病毒。
蘇晚看着他近乎狼狽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冰川已經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雖然微小,但陽光,已經有機會,可以照進去了。
而當晚,凌塵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客廳裏,對着筆記本電腦的屏幕,面沉如水。
屏幕上,“普羅米修斯”系統正在運行。
他輸入了一行新的指令:
【新增分析目標:讓-皮埃爾·羅素。關聯‘神盾’全球數據庫,檢索其全部背景資料、人際關系網、財務狀況……以及與蘇晚的每一次交集。評估其對‘普羅米修斯’計劃的潛在威脅等級。】
【新增分析模塊:‘情緒感染’。分析目標‘蘇晚’在特定環境(巴士底市集)下,其正面情緒對樣本A(凌塵)產生的潛意識影響。建立數據模型,預測並……反向控制該影響。】
他不會輸。
如果感性是一種可以被學習的語言,那他就要成爲這門語言裏,最精通語法的、最冷酷的“語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