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化那只,他親手放到世界舞台上,卻差點飛出他掌控的、美麗而危險的夜鶯。### **第十四章:格拉斯的硝煙**
格拉斯,這座棲息在南法山麓間的香水之都,連空氣本身都像一瓶陳年的香水,層次豐富,前調是陽光下柑橘園的清新,中調是漫山遍野的玫瑰與茉莉的芬芳,而基調,則是古老石牆與溼潤泥土沉澱了數百年的、安穩的氣息。
羅素家族的莊園,就坐落在這片花海的中心。這是一座傳承了三百年的古老建築,每一塊石頭都仿佛浸透了花魂。蘇晚抵達時,讓-皮埃爾正在一片銀紫色的鳶尾花田中等她。五月的陽光溫暖而不灼人,他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卷着袖口,身上帶着天然的植物與泥土的香氣,與這片土地融爲一體。
“歡迎來到我的王國,蘇。”他張開雙臂,笑容燦爛,但蘇晚卻敏銳地從他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
他帶着她參觀了家族引以爲傲的蒸餾工坊和陳化地窖。地窖裏,巨大的橡木桶整齊排列,空氣中彌漫着鳶尾根陳化時特有的、混合着紫羅-//-蘭酮粉感與泥土氣息的冷香。這裏是時間的聖殿,每一縷香氣都至少需要三年的耐心等待。
在莊園露台的下午茶時間,他終於向蘇晚道出了困境。
“我們最大的一筆、發往中東的香料訂單,在馬賽港被海關扣押了,理由是‘文書不符’,一個荒謬的、根本不存在的理由。更奇怪的是,我們合作了二十年的物流公司,一夜之間宣布單方面終止與我們的所有合作。同時,我們最大的北美客戶,也突然取消了下半年的全部訂單。”
一連串的打擊,精準而致命,像一場精心策劃的圍剿。
“我們懷疑是我們的老對手‘法蘭德香業’在背後搞鬼,但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讓-皮埃爾煩躁地抓了抓他那頭藝術家般的卷發,“父親已經急得病倒了。如果這批貨無法按時交付,我們將面臨天價的違約金,甚至可能導致家族信譽破產。”
蘇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馬賽港、物流、北美客戶……這些關鍵詞,在她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張巨大的、冰冷的、跨越全球的商業網絡。這張網,絕不是一個盤踞在格拉斯的香料世家能輕易織就的。
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泥土香。
是硝煙的味道。是金錢燃燒時,那種冰冷而殘酷的味道。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有力的轟鳴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莊園午後的寧靜。一架通體漆黑的阿古斯塔AW139直升機,像一只來自鋼鐵叢林的猛禽,盤旋在莊園上空,巨大的旋翼掀起一陣狂風,吹得整片鳶尾花田都伏下了身姿。
他依舊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與周圍田園詩般的景色格格不入。他走下舷梯,皮鞋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卻沒有沾染上一絲泥土。他身後跟着秦風和兩位神情冷峻的歐洲面孔,他們手中提着公文箱,像一支即將接管戰場的精銳小隊。
讓-皮埃爾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站起身,眼中滿是戒備:“凌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裏?”
“羅素先生,”凌塵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停留超過一秒,而是徑直落在了蘇晚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失而復得的、昂貴的藏品,“我是來解決問題的。”
他走到露台的餐桌前,秦風立刻爲他拉開椅子。他坐下,姿態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他才是這座莊園的主人。
“馬賽港的問題,是因爲你們的報關文件中,一個關於‘瀕危植物成分’的附加條款,被人爲地篡改了版本號。只需要法國海事法庭的一位高級顧問,給港口負責人打一個電話,就能解決。”
“至於你們的北美客戶‘風語集團’,他們的CEO韋伯先生,是我在沃頓商學院的校友。他很樂意,將訂單額度再提高百分之二十,只要……羅素集團能答應一個小小的條件。”
凌塵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將羅素家族的困境一層層剖開,然後又雲淡風輕地,給出了唯一的、完美的解決方案。
讓-皮埃爾和他年邁的父親,那位拄着拐杖從屋裏走出來的老羅素先生,臉上都露出了震驚而屈辱的神情。他們引以爲傲的百年基業,在這個男人面前,脆弱得像一個玻璃花房。他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扼住了他們家族的咽喉。
“你……你到底想怎麼樣?”老羅素先生的聲音因爲激動而顫抖。
凌塵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淺淡的、屬於勝利者的弧度。他看向蘇晚,仿佛這一切,都只是爲了演給她看的一場戲。
“我不想怎麼樣。我只是想證明一個道理。”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田園牧歌’。你們所珍視的傳統、藝術和時間,在現代商業規則的洪流面前,不堪一擊。你們需要一個更強大的‘秩序’來保護,而我,可以提供這種秩序。”
他頓了頓,拋出了他的“條件”。
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魔鬼的交易。他要將這個驕傲的、古老的家族,變成他商業版圖裏,一個負責生產“美”的、被圈養起來的附庸。
老羅素先生氣得渾身發抖,讓-皮埃爾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而蘇晚,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凌塵。她聞着他身上那股由頂級羊絨、皮革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古龍水混合而成的、精致而冰冷的氣息。但今天,在那層精致的外殼之下,她聞到了一股更深層的、更本質的味道。
那是一種,類似於臭氧的味道。是雷雨將至前,空氣被高壓電離的味道。是機器高速運轉時,金屬摩擦產生的、危險而炙熱的味道。
那是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屬於權力的味道。
這股味道,與格拉斯空氣中那溫暖、復雜、充滿了生命力的花香,形成了一種尖銳的、無法調和的沖突。
他不是在嫉妒,也不是在賭氣。
他是在用最殘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他的世界觀。他要親手摧毀她所向往的“伊甸園”,然後告訴她:看,你所信仰的一切,都必須依附於我,才能生存。
“我拒絕。”
三個字,從蘇晚的口中輕輕吐出,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死寂的露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凌塵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蘇晚站起身,走到那片被直升機狂風吹拂過的鳶尾花田邊。她彎下腰,輕輕扶起一株倒伏的花,指尖溫柔地拂去花瓣上的塵土。
“凌先生,你說的沒錯,這裏的確不是伊甸園。這裏的每一株鳶尾,都需要在貧瘠、多石的土壤裏,掙扎三年,才能長出最馥鬱的根莖。這裏的每一滴精油,都凝聚着汗水、等待和無數次失敗的經驗。”
她轉過身,迎着凌塵那雙瞬間變得陰鷙的眼眸,眼神平靜而堅定。
“你提供的‘秩序’,就像一個恒溫、恒溼、無菌的玻璃花房。它很完美,很安全,但它永遠培育不出,能經歷風雨的、擁有真正‘風骨’的香氣。”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凌塵面前。
“我的‘解藥’,不需要在你的玻璃花房裏研制。它需要陽光、風雨,甚至……需要掙扎的痛苦。所以,你的‘投資’,我不能接受。”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一臉屈辱的讓-皮埃爾和老羅素先生,最後,重新落回凌塵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至於羅素先生的困境,我相信,真正熱愛這片土地的人,會用屬於這片土地的方式去解決。而不是用一場肮髒的、充滿了硝煙味的資本遊戲。”
說完,她對老羅素先生微微鞠了一躬。
“很抱歉,今天的拜訪,就到這裏了。羅素先生,你答應我的那份鳶尾根,我會用市場價,雙倍向您購買。我相信,您的信譽,比任何訂單都更珍貴。”
她沒有再看凌塵一眼,轉身,拎起自己那個小小的行李箱,就那樣,決然地,向莊園的大門口走去。
她的背影,在南法燦爛的陽光下,被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