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四月初十,河南汝寧府的麥浪剛泛出淺黃,就被馬蹄踏碎在泥土裏。密宗僧侶格日勒騎着匹白馬,紅袍在風中展開,像團燒過的灰燼。他身後跟着二十個持械喇嘛,手裏的皮鞭抽打着路邊的麥田——這片綿延十裏的良田,三日前剛被劃歸密宗“護國寺”,要用來建佛塔。
“都給我滾開!”格日勒用馬鞭指着田埂上的農夫,“這地現在是佛爺的!再敢站在這裏,就把你們的手剁下來喂狗!”
老農夫周老實死死攥着手裏的鋤頭,鋤刃插進泥土半寸深。這畝麥田是他祖輩傳下的,去年剛施了肥,麥穗飽滿得能擠出漿,再過十日就能收割——足夠全家吃到來年開春。可現在,喇嘛們要在地裏埋佛塔的基石,連未熟的麥子都要連根刨掉。
“法師,再等十日,收了麥子就給你們騰地。”周老實的聲音發顫,膝蓋卻沒彎,“這是咱全家的命啊。”
“命?”格日勒冷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張羊皮文書,往周老實面前一摔,“看見沒?這是官府蓋了印的地契!你們漢人的命,還不如佛爺腳邊的草。”
文書上的“萬畝良田劃歸護國寺”幾個字刺得周老實眼睛疼。他認得上面的官印——是汝寧知府的,可他更認得文書邊角的墨跡沒幹,分明是昨夜剛寫的。三日前,知府還帶着糧商來驗麥,說今年收成好,要按“上等糧”收稅,怎麼突然就把地給了寺院?
“這是假的!”周老實的兒子周小滿撲過來,想搶文書,卻被喇嘛一鞭抽在背上。少年疼得趴在麥地裏,血順着粗布衣衫滲出來,染紅了身下的麥穗。
“小滿!”周老實撲過去護着兒子,鋤頭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周圍的農夫慢慢圍過來,手裏攥着鐮刀、扁擔,眼裏的光在正午的日頭下亮得嚇人——這片田,住着十八戶人家,靠它活命的有近百口。
格日勒卻不怕。他勒轉馬頭,馬蹄踩在剛抽穗的麥稈上,發出噼啪的脆響:“給你們兩個時辰,要麼搬走,要麼被埋在佛塔底下——佛爺說,用漢人骨頭奠基,佛塔才穩。”
喇嘛們開始拆田邊的農舍。周老實家的土坯牆被金剛杵砸出個大洞,屋頂的茅草被扯下來,露出裏面的椽子——那是他前年冬天一根一根撿回來的。屋裏的陶罐、農具被扔到地上,摔得粉碎,連牆角那袋準備留種的麥種,都被喇嘛倒進了泥裏。
“我的種子!”周老實的婆娘撲過去,想從泥裏把麥種扒出來,卻被喇嘛推倒在地。她趴在泥裏,抓起一把混着麥種的土,往嘴裏塞,像瘋了一樣:“這是明年的糧啊……你們不能毀了它……”
周小滿從地上爬起來,撿起父親掉的鋤頭,朝着最近的喇嘛沖過去。鋤頭還沒落下,就被格日勒的馬鞭纏住了脖子。少年被勒得臉色發紫,腳尖離地,卻還瞪着眼睛罵:“你們這群強盜!不得好死!”
“反了!”格日勒一拽馬鞭,周小滿被甩到田埂上,頭撞在石頭上,暈了過去。老周老實抱住兒子,手摸到後腦勺的血,突然像頭被激怒的老黃牛,朝着格日勒撞過去——卻被喇嘛用棍打倒在地。
“把這老東西拖去喂狗!”格日勒用靴尖踩着周老實的臉,“讓他知道,佛爺的地,碰不得!”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鈴鐺聲。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駛來,車簾掀開,露出汝寧知府那張油光的臉。“法師息怒,小官來遲了。”知府跳下車,對着格日勒拱手,“這地已經清得差不多了吧?佛塔的基石明日就能運到。”
“還差點。”格日勒指着圍過來的農夫,“這些漢人不識抬舉,不肯搬。”
知府立刻對身後的兵丁喊:“把這些刁民都抓起來!男的去修佛塔,女的去寺院舂米——敢反抗的,按紅巾教論處!”
兵丁們立刻動手。有個老漢用鐮刀割傷了兵丁,被亂刀砍死在麥田裏,血濺在金黃的麥穗上,像開了朵淒厲的花。周老實看着這一幕,突然不掙扎了——他知道,再反抗,只會死得更快。
他被兵丁綁着,和其他農夫一起往寺院走。路過自家被拆的農舍時,看見婆娘還在泥裏扒麥種,指甲都磨掉了,血滴在土裏,和麥種混在一起。他想喊,卻被布堵住了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
護國寺在汝寧府西郊,原本是座小廟,三年前被密宗接手,擴建成了占地百畝的大寺院。周老實以前去趕廟會,見過裏面的佛塔地基——那時還只是個土坑,現在卻要擴建成九層的大塔,塔基就要占去二十畝良田。
寺院的工地上,已經有上百個流民在幹活。有的在搬石頭,有的在和泥,有的在挖地基,都是被強抓來的失地農民。周老實被分到搬石料的隊裏,石料是從三十裏外的山場運來的,每塊都有幾百斤重,搬不動就會被喇嘛用鞭子抽。
“周大哥,你也被抓來了?”旁邊搬石料的是鄰村的王木匠,他的手被磨出了血泡,卻還在笑,“我那片果園,剛掛果就被他們占了,說要建‘護法殿’。”
周老實沒說話,只是悶頭搬石頭。他的腰在前年修河時受過傷,現在每彎一次腰,都像有把刀在裏面攪。可他不敢停——剛才有個老漢慢了些,就被喇嘛用腳踹進了地基的土坑,眼看着就要被埋了。
日頭偏西時,喇嘛們開始分“口糧”——每人半塊發黴的麥餅,是從農民家裏搶來的。周老實把麥餅揣進懷裏,想留給婆娘和兒子。他看見遠處的舂米房,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彎腰舂米,是他婆娘——她也被抓來了。
“婆娘!”他喊了一聲,卻被監工喇嘛一棍打在背上。“幹活!再敢說話,就把你舌頭割了!”
夜裏,農夫們被關在寺院的柴房裏。地上鋪着些幹草,爬滿了虱子。周老實摸着懷裏的麥餅,突然想起兒子暈過去時的樣子,想起婆娘扒麥種的手,眼淚又掉了下來。
“別愁了。”王木匠湊過來,從懷裏掏出個東西,是塊紅布,“我昨天在工地上撿的,聽說是紅巾軍的記號。有個流民說,紅巾軍在徐州殺了貪官,還燒了密宗的寺院——他們說‘佛塔壓良田,紅巾把天翻’。”
周老實摸着紅布,粗糙的布面像砂紙,卻帶着點暖意。“紅巾軍……能來救咱們嗎?”
“會來的。”王木匠把紅布塞進他手裏,“那流民說,紅巾軍就喜歡打貪官和喇嘛。他們還說,只要咱們心裏想着反抗,就不算真的被打敗。”
接下來的日子,佛塔地基一點點往上壘。被埋的良田越來越多,被抓來的農夫也越來越多。有的農夫試圖逃跑,被抓回來後,當着所有人的面被剝皮,皮被掛在寺院的旗杆上,風吹得譁啦響。
可反抗的種子,卻在暗地裏發芽。有人故意把石料往歪了放,讓地基不平整;有人在舂米時往米裏摻沙子,讓喇嘛吃了拉肚;還有人在夜裏偷偷傳紅巾軍的歌謠:“佛塔高,壓良田,紅巾到,拆塔還田……”
周老實負責搬運塔頂的鎏金銅刹——那是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鑄的,光重量就有上千斤。他和八個農夫抬着銅刹往塔上走時,突然想起王木匠的話。
“兄弟們,”他壓低聲音,“咱們把這銅刹扔下去,砸了這佛塔!”
農夫們互相看了看,眼裏都閃着光。走到塔頂時,周老實喊了聲“放”,八個人一起鬆手。鎏金銅刹“轟隆”一聲砸在地基上,把剛砌好的塔身砸塌了一角,碎磚濺得滿地都是。
“反了!”格日勒在塔下嘶吼,喇嘛和兵丁立刻沖上來。周老實看着塌了的塔角,突然笑了——他知道,他們砸的不只是塔,還有這些喇嘛和貪官的底氣。
他被兵丁拖下塔時,看見王木匠和其他農夫也在動手,有的掀石料,有的拆腳手架,有的甚至和喇嘛打了起來。混亂中,他聽見有人在唱紅巾軍的歌謠,歌聲越來越響,像要把這寺院的屋頂掀翻。
最後,周老實被綁在佛塔的殘柱上。格日勒拿着火把,要把他燒死在塔下。“老東西,你就給佛塔當祭品吧!”
周老實看着遠處的良田,那裏的麥子已經倒伏,卻還有幾株頑強地立着,穗頭迎着風。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喊:“紅巾軍快來了!你們這群強盜,等着被清算吧!”
火把湊近時,他感覺懷裏的紅布在發燙。那是王木匠塞給他的,現在正貼着心口,像團跳動的火。他想起兒子的臉,想起婆娘的手,想起那些被埋在地下的麥種——他知道,只要還有人記得這片良田,記得他們爲什麼而死,這火就不會滅。
大火燒起來時,周老實看見遠處的地平線上,有片紅色在移動。是紅巾軍嗎?他想。然後,他閉上了眼睛,嘴角帶着笑——他仿佛看見,來年的春天,這片被佛塔壓着的土地上,又長出了金黃的麥子,風吹過,像海浪一樣,漫過田埂,漫過村莊,漫過所有受苦人的心。
而那塌了一角的佛塔,再也沒能修好。後來有人說,在佛塔的地基下,長出了一株麥子,根扎在很深的土裏,穗頭卻向着太陽,像是在告訴所有人:良田從來不屬於佛塔,屬於那些把汗水灑在地裏、把希望種進土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