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逆天命》第十四章:元軍糧餉·被將領倒賣至黑市
至正十一年四月十五,河南戍軍的糧餉車抵達汝寧衛時,車轍裏的泥水還帶着黃河的腥氣。哨兵趙二狗扒着營門的木欄,盯着那二十輛馬車——車簾被風掀起的瞬間,他看見麻袋裏露出的不是糙米,是摻了半袋沙土的谷糠,谷糠裏還混着幾粒發黴的豆。
“別盼了。”老兵王二柱往他手裏塞了塊硬得像石頭的麥餅,餅邊沾着草屑,“這個月的糧餉,估摸着又是這樣。張百戶昨兒去領糧,回來就把自己的甲胄當給黑市了——換了三升小米,夠他婆娘和娃吃兩天。”
趙二狗咬了口麥餅,沙礫硌得牙床疼。這是他從軍的第三年,第一年還能領到摻三成沙的糙米,第二年是谷糠,今年連谷糠都摻了沙土。他摸了摸腰間的環刀,刀鞘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的鐵面生着鏽——上個月有個兵痞想搶他的刀去換酒,被他用刀柄砸破了頭。
“聽說了嗎?”趙二狗往糧餉車的方向努了努嘴,“押送糧餉的是李千總的小舅子,上回他把一半軍糧拉去黑市,換了匹西域的寶馬,李千總連眼皮都沒眨。”
王二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裏帶着血絲——他的牙齦因爲長期吃谷糠發炎了。“咱這汝寧衛,早就成了李千總的私產。糧餉、兵器、甚至咱們的軍餉,只要能換錢的,他都敢賣。上個月有個新兵去告他,結果被安了個‘通紅巾軍’的罪名,活活打死在營門外。”
糧餉車停在中軍帳前,李千總的小舅子劉三跳下車,腰間的玉佩撞得叮當響。他根本沒去糧倉,反倒讓士兵把麻袋卸進了自己的私帳——那裏藏着杆秤,是用來給糧餉“摻沙稱重”的。
“都排隊領糧!”劉三扯着嗓子喊,手裏的鞭子抽在糧車的木板上,“每人一鬥,少廢話!誰要是敢挑揀,這個月的糧餉就別領了!”
士兵們慢慢排起隊,隊伍像條病蛇,彎彎曲曲地繞着營房。有個剛從軍的少年兵,手裏攥着個粗布袋,袋角繡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是他娘繡的。“劉爺,能多給點嗎?我娘病了,等着小米熬粥。”
劉三的鞭子抽在他臉上,血立刻滲了出來。“你娘病了關我屁事?”他踹了少年兵一腳,“再敢多嘴,就把你這破袋子當柴燒!”
少年兵的布袋掉在地上,袋口散開,露出裏面的幾塊觀音土——他早就料到領不到像樣的糧,從家裏帶了土來。趙二狗想上前,卻被王二柱拉住:“別管,這世道,管好自己就不錯了。”
輪到趙二狗領糧時,他看着劉三用個小鬥舀谷糠,鬥沿還故意刮得很平,一鬥實際只有八升。“劉爺,這不夠數啊。”他忍不住說。
劉三冷笑一聲,往他的糧袋裏又撒了把沙土:“現在夠了吧?再囉嗦,我讓你連沙土都領不到。”
趙二狗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他想起去年回家探親時,爹把家裏最後一只雞殺了,讓他帶回來給長官“打點”,可他連像樣的糧餉都沒領到。爹的腿在修堤時被砸斷了,全靠娘紡線換點藥,要是這個月再沒糧寄回去,娘怕是撐不住了。
領完糧,士兵們三三兩兩地往營房走。有人把谷糠倒進鍋裏,加水煮成糊糊;有人坐在牆角,用石頭砸開麥餅硬殼;還有人抱着糧袋發呆——那點谷糠,夠一個人吃五天,要是家裏有老小,連三天都撐不過。
趙二狗剛走進營房,就看見張百戶在打包行李。他的甲胄沒了,只穿着件單衣,腰間捆着個布包。“百戶,你要去哪?”
張百戶把個小陶罐塞進他手裏,罐裏是半罐小米:“給你娘寄回去。我去淮西投奔紅巾軍——有個逃兵從那邊回來,說紅巾軍管飯,還發新甲胄,不像咱們這兒,連狗都不如。”
趙二狗的手一抖,小米撒了些在地上。“投奔紅巾軍?那是反賊啊!”
“反賊又咋了?”張百戶的聲音突然拔高,“反賊至少給糧吃!咱們守着這破營,吃着沙土谷糠,替李千總賣命,最後還不是餓死、打死的命?我聽說紅巾軍在徐州開了官倉,百姓都能吃飽,咱們去了,至少能當個有飯吃的兵!”
營房裏的士兵都安靜下來,有人摸了摸自己的糧袋,有人看着張百戶的背影,眼裏的光像被風吹動的火星。王二柱嘆了口氣:“張百戶說得對。上個月我去黑市,看見李千總的人在賣咱們的軍糧,一鬥糙米換兩匹絲綢,買糧的是江南來的鹽商——他們用這些糧去黃泛區換流民子女,再賣給密宗寺院當祭品。”
趙二狗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他想起那些糧餉車裏的谷糠,想起少年兵掉在地上的觀音土,想起娘紡線時佝僂的背。他突然抓起自己的環刀,往營外走:“我去黑市。”
“你去幹啥?”王二柱拉住他。
“把我的刀當了,換點小米。”趙二狗的聲音發顫,“就算當反賊,也得先讓我娘活下去。”
汝寧衛的黑市藏在營外的破廟裏,廟門掛着塊“土地廟”的舊匾,匾後藏着個暗門,裏面擠滿了商販、兵痞和偷偷來換糧的百姓。趙二狗剛走進暗門,就被個穿綢衫的商人攔住:“這位軍爺,有啥好東西?甲胄、兵器、甚至兵符,我都收。”
商人的手指上戴着個玉扳指,扳指上的血絲還沒擦幹淨——趙二狗認得,那是上個月被打死的新兵的,新兵的爹是個玉匠,這扳指是他給兒子的成年禮。
“我有把刀。”趙二狗解開刀鞘,環刀的寒光在油燈下閃了閃。
商人掂量着刀,又看了看趙二狗:“這刀是好刀,可惜鏽了。最多換兩升小米,或者一匹粗布。”
“兩升?”趙二狗攥緊了刀柄,“這刀能劈鐵!”
“現在是亂世,刀再多,不如一碗米金貴。”商人指了指角落裏的麻袋,“看見沒?那是李千總剛送來的軍糧,一鬥糙米換五匹絲綢,我轉手就能賣給江南鹽商,換十鬥的價錢。你這刀,換兩升算給你面子了。”
趙二狗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麻袋上印着“汝寧衛軍糧”的字樣,袋口露出的糙米飽滿幹淨——這才是本該發給他們的糧餉。他突然明白,不是沒有糧,是糧被他們自己人賣了;不是命賤,是這世道容不下他們這些想活命的兵。
“我不換了。”他把刀插回鞘裏,轉身就走。
商人在他身後罵:“傻當兵的!等你娘餓死了,看你還能不能抱着刀哭!”
趙二狗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他往黑市深處走,那裏有個賣藥的老婆婆,是他同鄉,偶爾會偷偷給他留些草藥。老婆婆的攤子前圍着幾個傷兵,有的胳膊被打斷了,有的腿上生了瘡——都是被軍官打的,或者是因爲餓極了搶糧被兵丁傷的。
“二狗?”老婆婆往他手裏塞了個油紙包,裏面是幾塊曬幹的紅薯幹,“你娘托人帶信來,說她還好,讓你別惦記。這紅薯幹是她自己曬的,讓我轉交給你。”
趙二狗咬了口紅薯幹,甜味混着鹹味在嘴裏散開——那是娘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張百戶的話,想起黑市麻袋裏的軍糧,想起少年兵臉上的血。
“婆婆,紅巾軍……真的在淮西嗎?”他問。
老婆婆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前幾日有個紅巾軍的信使路過,說他們在宿州殺了李千總的表哥——就是那個在黑市倒賣軍糧的王掌櫃。紅巾軍說,只要是被官軍欺負的,他們都收,不管是兵還是百姓。”
她從懷裏掏出塊紅布,塞進趙二狗手裏:“這是信使給的,說要是遇到難處,就往南走,看見戴紅巾的人,把這布給他們看,他們會幫你。”
紅布粗糙的邊緣蹭着趙二狗的手心,像團火。他把紅布塞進懷裏,貼着心口,那裏還留着紅薯幹的餘溫。
回到營房時,王二柱正和幾個士兵聚在角落裏,地上攤着張從李千總私帳偷來的賬冊。賬冊上記着:“四月軍糧:糙米五千石,實發谷糠一千石,餘四千石售予江南鹽商,得銀五百兩;甲胄百副,售予遼東部落,得馬五十匹……”
“這狗東西!”一個士兵一拳砸在地上,“咱們在這兒啃谷糠,他用咱們的糧換銀子、換馬!”
“要不,咱們反了吧?”少年兵突然說,他的臉上還有鞭傷,卻睜大眼睛,“去投奔紅巾軍,總比在這兒等死強!”
趙二狗看着少年兵,又看了看賬冊,突然從懷裏掏出那塊紅布:“我知道紅巾軍在哪。”
士兵們圍過來,看着紅布,眼裏的光越來越亮。王二柱把賬冊撕成碎片,塞進灶膛裏:“今晚三更,咱們去糧倉——能搶多少糧就搶多少,然後往南走。願意去的跟我們走,不願意的,就當沒見過我們。”
三更時分,趙二狗帶着十個士兵,摸向糧倉。糧倉的守衛是李千總的親信,可他們早就被收買了——守衛的家人也在挨餓,李千總連他們的糧餉都克扣。
“快點!”守衛打開糧倉的門,壓低聲音,“李千總今晚在營裏宴客,喝多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糧倉裏堆着二十幾麻袋糙米,麻袋上還印着“軍糧”的字樣。趙二狗抓起一把糙米,飽滿的米粒在手裏滾,帶着新米的清香——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摸到沒摻沙的糧。
“裝!”王二柱喊了一聲,士兵們立刻用布袋裝糧,動作快得像偷糧的老鼠,卻沒人覺得丟人。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遠處傳來馬蹄聲。是李千總帶着親兵來了,他大概是宴客時喝多了,想來看一眼自己的“私產”。
“有埋伏!”趙二狗把一袋糙米塞給少年兵,“你們先走,我和王大哥斷後!”
少年兵想留下,卻被王二柱推了出去:“快走!把糧送到紅巾軍那裏,告訴他們,汝寧衛還有想活命的兵!”
趙二狗和王二柱舉起環刀,沖向李千總的親兵。他們的刀沒親兵的鋒利,甲胄沒親兵的結實,可他們眼裏的光,比親兵的刀還亮。
“反了!你們這群反賊!”李千總在馬上嘶吼,手裏的弓箭對準了趙二狗。
趙二狗沒躲,他知道自己躲不過。他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把手裏的環刀扔向李千總——刀沒射中,卻把李千總的玉佩打落在地,摔成了兩半。
箭射中了趙二狗的胸口,他倒在糧倉的麻袋旁,嘴角卻帶着笑。他看見王二柱還在拼殺,看見少年兵帶着糧袋消失在夜色裏,看見糧倉的火把映着“軍糧”的字樣,像燒紅的烙鐵。
他最後摸了摸懷裏的紅布,紅布上沾着他的血,像朵開在糙米堆裏的花。他想起娘的紅薯幹,想起張百戶的話,想起黑市商人的玉扳指——他知道,自己沒白死,至少那些糧能送到該去的地方,至少還有人能帶着他們的希望,找到真正能吃飽飯的軍營。
王二柱最終也沒能沖出重圍,他被親兵砍倒在趙二狗身邊,手裏還攥着半袋糙米。李千總看着滿地的屍體和被搶走的糧,氣得把弓箭摔在地上:“給我追!就算追到淮西,也要把這些反賊抓回來!”
可少年兵和其他士兵早就跑遠了。他們帶着搶來的糧,往南走,月光照在他們身上,像給他們鍍了層銀。少年兵摸了摸懷裏的紅布,那是趙二狗臨死前塞給他的,布上的血已經幹了,卻像顆跳動的心髒。
他們不知道,就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天,汝寧衛又有五十個士兵逃走了。有人帶着家人,有人帶着兵器,都往南走——那裏有紅巾軍,有糙米,有不用啃谷糠、不用被倒賣糧餉的活路。
而李千總的賬冊,又添了新的一筆:“四月,軍糧被劫兩千石,叛兵十餘人。補征軍糧五千石,向流民攤派,逾期不交者,以子女抵賬。”
賬冊的墨跡未幹,就被風吹得微微發卷,像在嘲笑這紙上的數字——數字記着糧,記着銀,卻記不住那些被谷糠噎死的兵,記不住那些被倒賣的糧餉背後,一個個想活下去的人。
黑市的商人還在收軍糧,李千總的小舅子還在押送摻沙的糧餉車,可營裏的士兵越來越少,空營房越來越多。有老兵在空營房的牆上刻了首詩:“軍糧入私倉,士兵啃谷糠。紅巾向南去,留此空營房。”
詩刻得歪歪扭扭,卻被路過的士兵一遍遍描摹,直到刻痕裏積滿了塵土,像給那些逃走的、死去的兵,立了塊看不見的碑。碑上沒寫名字,只寫着他們共同的渴望——一碗幹淨的糙米,一身能御寒的甲胄,一個不用把命賣給貪官的世道。
而往南的路上,少年兵和其他士兵終於遇見了戴紅巾的人。紅巾軍的首領看着他們帶的糧,又看了看他們身上的傷,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紅巾軍的兵了。管飯,發糧,戰死了,我們給你們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