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鐵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死,總算把那走廊裏混着消毒水和絕望的冰冷空氣擋在了外面。狹小的空間裏,只剩下江臨粗重壓抑的喘息,還有他自己身上那股子濃重的血腥味。胳膊上那道被鐵鉤撕開的傷,經過電療室那通折騰,皮肉猙獰地翻卷着,每一下心跳都扯得生疼。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緊貼在皮膚上,透心涼。
他背靠着冰冷的鐵門,身子一點點往下滑,最後“噗通”跌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黑暗瞬間把他吞沒,只有門縫底下透進來一絲慘白的燈光,勉強勾出他蜷成一團的影子。
臉上那副笑容面具徹底碎了,沒了。肌肉因爲長時間繃着那誇張的弧度,又僵又酸,這會兒鬆下來,只剩下累,累到骨子裏的那種麻木。他閉上眼,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電擊帶來的餘震還在身體裏竄,指尖時不時地抽動一下。
太累了。每一次被拖進那該死的電椅,都在消磨他本就破爛不堪的神經。998……這數字像個冰坨子,沉甸甸地壓在腦子裏。每一次“矯正”,都伴着那些混亂、痛苦、充滿毀滅味道的記憶碎片,像跗骨之蛆,逮着他最脆弱的時候狠狠撕咬。
*(記憶碎片:刺耳的金屬撕裂聲!耳朵都要震聾了!天旋地轉,像被扔進了高速滾筒。警報紅光瘋了似的閃,把一張沾滿油污和眼淚的小男孩的臉映得血紅。男孩死死抱着個斷了脖子的、畫着笑臉的木馬頭,嗓子都喊劈了:“……壞掉了!它吃掉了!爸爸!它把……”哭喊聲被一聲更大的、天崩地裂似的轟鳴徹底蓋了過去!眼前瞬間只剩無邊的黑和冰冷的金屬碎片……)*
“呃……”江臨猛地捂住額頭,發出一聲悶哼。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有燒紅的針在裏面攪。這該死的碎片!比電擊還折磨人!那哭喊的男孩,斷掉的木馬,警報的紅光……這到底是誰的記憶?爲什麼每次疼得要命或者碰到核心程序就往外冒?跟他這上千次的輪回,跟主神那操蛋的“微笑實驗場”,又有啥關系?
他用力甩甩頭,想把那讓人窒息的畫面趕出去。黑漆漆的病房裏,就剩他自己粗重的喘氣聲。他得歇會兒,哪怕喘口氣也好。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
可就在他意識快要沉進混沌裏的瞬間——
“滋…滋啦……”
一陣極微弱、但異常清晰的電流聲,像條細小的毒蛇,冷不丁鑽進了耳朵。這聲音不是外頭來的,更像是直接在他腦子裏響起來,帶着股熟悉的、冰冷的金屬味兒。
是袖口裏偷來的那枚電極貼片!
它緊貼着手臂內側的皮膚,這會兒正散發出一股微弱卻持續不斷的、像心跳似的能量脈沖!那脈沖不是攻擊電流,倒更像是一種……信號?一種規律的、帶着特定頻率的……廣播信號?
江臨猛地睜眼,渙散的眼神瞬間變得像鷹一樣銳利。絕對的黑暗裏,他的感官被放大了無數倍。那微弱的脈沖信號,像黑夜裏的一點光,被他死死抓住。源頭……好像就在這病房裏?不,更準地說,是牆裏?
他屏住呼吸,忍着渾身劇痛和快散架的精神,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手臂內側那點微弱的感知上。那脈沖信號規律得刻板,間隔固定。它不是一直發,倒像是某種定時播報的……公告?
一個荒誕的念頭像閃電劈進腦海。他模模糊糊記得,不知在哪次輪回裏,好像聽過一個傳言,關於這破醫院的“午夜廣播”。但那只是玩家們嚇唬自己的鬼話,從沒人證實過。難道……
江臨掙扎着,用沒受傷的手撐起身子,費勁地挪到冰冷的牆邊。他把耳朵緊貼在粗糙的水泥牆上,同時把感知力全開,死死鎖住袖口裏那枚電極貼片。
“滋…滋…各位…患者…晚上好…”
一個微弱、失真嚴重、像老式收音機串了台的電子合成音,混着電流的滋啦聲,斷斷續續地、直接通過電極貼片的能量共振,撞進他的意識!
“滋…歡迎…收聽…微笑…精神病院…午夜…心靈…撫慰…頻道…”那聲音幹巴巴、冷冰冰,沒半點人味兒,每個字都像生鏽的齒輪在硬轉。
“滋…爲了…您的…身心健康…請…保持…微笑…微笑…是…黑夜…中最…溫暖的…光…” (*呸!* 江臨心裏啐了一口。)
“滋…請…勿…應答…任何…病房…外…的…異常…聲響…尤其…是…哭泣聲…那…只是…風聲…或者…您的…幻聽…” (*幻聽?去他娘的幻聽!*)
“滋…晚安…願…微笑…伴您…入眠…”
信號斷了。那微弱的脈沖也消失了。
江臨還貼着牆,黑暗中,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勾出個冰冷的弧度。午夜廣播。心靈撫慰頻道。用最冰冷的程序音,說着最虛僞的安慰和最要命的警告。
這廣播……絕對不是給玩家聽的。功率這麼弱,頻率這麼刁鑽,普通玩家根本收不到。它更像是……某種系統內部的調試信號?或者是給那些“護工”、“護士”……甚至是給那台“微笑矯正儀”的同步指令?
他的指尖,隔着粗糙的病號服,輕輕摩挲着袖口裏那枚冰涼的金屬貼片。這從地獄裏順來的玩意兒,值了!它不止是個物理接口,更是把鑰匙,能讓他偷看系統內部運作,甚至……截胡特定指令!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黑暗裏瘋長的藤蔓,瞬間在他疲憊又異常清醒的腦子裏成形。既然這廣播是系統內部的玩意兒,那它……怕不怕幹擾?怕不怕……噪音?
他扶着牆,艱難地站起來。胳膊上的傷一動就撕心裂肺地疼,他倒抽一口冷氣,但管不了那麼多了。黑暗中,他摸索着走到病房中央那塊巴掌大的地方。沒觀衆,沒舞台,只有冰冷的牆和死寂的黑。
他站定,深深吸了口氣,扯得胸腹一陣疼。臉上那片麻木,已經被一種近乎亢奮的、帶着毀滅欲的光取代。他慢慢抬起沒受傷的左手,五指張開,像在空中抓住了個看不見的節拍器。
然後,他右腳猛地抬起,鞋跟帶着股發泄的狠勁兒,重重跺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
“嗒!”
一聲清脆、響亮、帶着金屬質感的撞擊,瞬間撕破了病房的死寂!
這才剛開始。
左腳立馬跟上!腳尖點地,腳跟抬起,落下!
“嗒!嗒!嗒嗒嗒!”
單調、機械、毫無美感的撞擊聲,開始在狹小的病房裏響起來。江臨的身體在黑暗裏笨拙地、卻又帶着股詭異的節奏感扭動着。他像個被劣質發條驅動、關節生了鏽的木偶,僵硬地踢踏着雙腳。鞋跟每一次撞地,都發出刺耳的“嗒!嗒!”聲。
這哪是跳舞。這就是粗暴的、充滿嘲諷的……踩踏!踩爛那虛僞的“心靈撫慰”!踹碎這冰冷的規則牢籠!
“嗒!嗒!嗒嗒!嗒!”
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江臨像不知疲倦,忘了疼痛。黑暗藏起了他臉上近乎猙獰的專注。他把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砸在腳下每一次踩踏,砸在每一次鞋跟撞地發出的那聲刺耳噪音上!
他要讓這噪音,變成最扎耳的雜音!變成鑽進那“午夜頻道”裏的病毒!
“嗒嗒嗒嗒嗒——!”
密集的撞擊聲像暴雨砸在鐵皮屋頂,在狹小的空間裏瘋狂回蕩,震得牆壁都在嗡嗡作響!胳膊的傷口因爲劇烈動作又裂開了,溫熱的血順着袖管往下淌,滴在冰冷的地上,發出微弱的“滴答”聲,混進那狂暴的節奏裏。
江臨喘得像個破風箱,汗珠子順着額頭、鬢角大顆大顆滾下來。但他眼睛裏的光卻越來越亮,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他能感覺到!通過袖口裏那枚冰涼的電極貼片,他清晰地感知到,隨着他這瘋魔般的“踢踏舞”制造的噪音越來越強,那原本死水一潭的系統內部,似乎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
還不夠!差得遠!
他猛地刹住腳,胸膛劇烈起伏。黑暗中,他無聲地咧開嘴。他需要更響的噪音!更狠的幹擾!他需要……一個真正的舞台!一個能讓這噪音傳得更遠、扎得更深的舞台!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刺穿黑暗,死死釘在了病房門上。門外,就是那條被慘白燈光統治的、死寂的長廊。那裏,擠滿了監控探頭冰冷的“眼睛”。
那裏,才是他的“午夜劇場”!
他拖着快散架、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一挪,再次靠近冰冷的鐵門。胳膊的劇痛和電擊後的虛弱像潮水拍打着他,但那眼中的火卻燒得更旺了。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沉重的鐵門!
刺眼慘白的走廊燈光瞬間涌進來,刺得他眯起了眼。空蕩蕩的長廊,像條通往地獄的甬道,冰冷、死寂,彌漫着消毒水的死氣。牆上高處,那些像巨大蒼蠅眼的半球形監控探頭,閃着微弱的紅光,忠實地記錄着一切。
江臨一步踏出病房,站在這片慘白的光域下。他無視那些冰冷的“眼睛”,無視胳膊上不斷滲血的傷,更無視身體深處傳來的、幾乎要把他撕碎的疲憊和劇痛。
他站在走廊中央,像個孤注一擲、準備登台的角兒。
然後,他再次抬起了腳。
“嗒!”
鞋跟重重跺在光滑冰涼的瓷磚地上!聲音比在病房裏更響、更脆、更有穿透力!像砸進死水潭的第一塊石頭!
“嗒!嗒!”
節奏又響起來了!笨拙、僵硬、毫無美感,卻充滿了最原始、最暴烈的勁兒!他像個失控的彈簧玩具,在這空曠死寂的長廊裏,開始了他的獨舞!
“嗒嗒嗒!嗒嗒嗒嗒——!”
密集、刺耳的撞擊聲像失控的鼓點,瘋狂地砸在冰冷的牆壁、地面和天花板上,在這條封閉的死亡長廊裏激蕩、回響、疊加!每一聲“嗒!”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夯向這片凝固的、被程序規則統治的空間!
江臨旋轉着,跳躍着(盡管動作疼得變形),鞋跟發瘋似的撞着地面。汗珠飛濺,血珠子隨着他胳膊的甩動,在慘白的燈光下拉出幾道刺眼的紅線。他臉上沒表情,只有一片近乎燃燒的專注和瘋狂!他要用這最荒誕的噪音,向這冰冷的系統,向那藏在幕後的主神,發起最直接、最野蠻的挑戰!
“嗒!嗒嗒!嗒嗒嗒——!”
噪音的浪潮越來越猛!像海嘯一樣席卷整個走廊!就在這狂暴的噪音沖到某個頂點的瞬間——
嗡!
走廊頂上,一盞慘白的頂燈毫無征兆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緊接着,那原本死氣沉沉的燈管,像接觸不良似的,開始瘋狂地、高頻率地閃起來!
亮!滅!亮!滅!
慘白的光像失控的心跳,瘋狂跳動!把江臨在走廊中央瘋魔般踢踏的身影,切割成無數破碎、扭曲、明滅閃爍的殘像!也照亮了他臉上那麻木與瘋狂交織的、如同惡鬼般的表情!
“滋…滋啦…警…告…異常…能…量…波動…幹…擾…源…鎖定…”一個斷斷續續、雜音爆表的電子合成音,像漏電一樣,直接通過江臨袖口裏的電極貼片,扎進他的腦子!
系統警報響了!
江臨的動作沒停,反而更狂暴了!鞋跟撞地的頻率更快!更重!噪音的浪頭幾乎要變成實體!
“嗒嗒嗒嗒嗒——!!!”
隨着他最後一次拼盡全力的、如同擂響戰鼓般的瘋狂踩踏——
嗡——!!!
整條長廊的所有頂燈,像被一只無形大手同時掐住了脖子!瞬間爆發出刺瞎眼的白光!隨即,所有燈光如同被潑了墨,驟然全滅!
絕對的黑暗降臨!
但這黑只持續了不到半秒!
“噼啪!噼啪!噼啪——!!!”
像放鞭炮似的密集爆裂聲猛然炸響!滅掉的燈像回光返照,以一種完全失控的狀態瘋狂亂閃!紅的!綠的!藍的!各種混亂、詭異、像霓虹招牌短路的雜光,毫無章法地、歇斯底裏地從各個燈管裏迸射出來!把整條走廊照得像個光怪陸離、正在崩塌的電子地獄!
牆上那些原本穩穩閃着紅光的監控探頭,這會兒鏡頭跟抽風似的瘋狂亂轉,像被砍了頭的蒼蠅!鏡頭裏的光也徹底亂了套,紅、綠、白各種光點瞎蹦,完全陷入了邏輯混亂!
燈光徹底亂碼!
整個長廊,變成了一個瘋狂閃爍、色彩混亂、噪音刺耳的恐怖迪廳!而江臨,就是站在舞台中央,用最荒誕的舞步,引爆了這場數據風暴的、瘋子指揮家!
他停下了動作,站在走廊中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汗水溼透了全身,胳膊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抗議。但他抬起頭,看着頭頂那片徹底失控、瘋狂亂閃、如同垂死生物神經抽搐般的混亂燈光,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咧開,一直咧到耳根。
那是一個無聲的、卻充滿了極致嘲諷和冰冷快意的笑。
成了。
午夜劇場的開幕,效果拔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