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血水在渾濁的河水中緩緩擴散、淡化，如同那個剛剛消逝的生命留下的最後印記，觸目驚心。士兵的屍體被湍急的水流卷着，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在 downstream 的拐彎處。河灘上死寂無聲，只剩下河水譁譁的流淌，仿佛在冷漠地沖刷着剛剛發生的慘劇。
恐懼如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髓。小豆子癱在卵石灘上，無聲地流淚，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另一名士兵臉色慘白，死死抱着步槍，手指關節捏得發白。老趙趴在另一塊石頭後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
蘇瑤緊緊靠着冰冷的岩石，雙手死死捂住嘴巴，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作爲醫生，她見過死亡，但如此近距離、如此突然、如此毫無價值的死亡，每一次都像一把鈍刀切割着她的神經。她看向不遠處的秦羽，那個同樣隱蔽在巨石後的身影，似乎成了這絕望中唯一的支柱。
秦羽的心在胸腔裏狂跳，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極致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扼住喉嚨的窒息感。鬆井的這一槍，不僅奪走了一條生命，更是一種冷酷到極致的宣告和羞辱：我掌控着一切。你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掙扎，都在我的射程之內，毫無意義。
他強迫自己冷靜，大腦在極度的壓力下高速運轉。河對岸，距離超過六百米，光線因爲水汽折射而復雜，還有水流聲幹擾……鬆井依然能完成如此精準的狙殺。這家夥的實力，恐怕比他預想的還要可怕。他選擇的這個狙擊點，視野極佳，幾乎覆蓋了整個河灘，無論他們從哪個位置嚐試渡河，都會暴露在致命的槍口下。
不能留在這裏。河灘開闊，無處藏身，停留就是等死。
不能後退。後退意味着放棄河流這條生命線，重新鑽入未知的、可能更危險的叢林，傷員絕對撐不住。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強行渡河，沖到對岸，利用對岸復雜的地形擺脫狙擊手的鎖定。
但這意味着，在渡河的過程中，他們就是活靶子。鬆井可以像打水漂一樣，輕鬆地逐個點名。
怎麼辦？
秦羽的目光掃過身邊的隊友。老趙的憤怒但無助，蘇瑤的蒼白與堅韌，小豆子的崩潰，另一名士兵的恐懼，還有擔架上那個氣息越來越微弱的傷員……每一個都是沉重的負擔，也是他必須承擔的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目光變得如同手中的槍鋼一般冰冷堅硬。必須做出抉擇，一個殘酷的抉擇。
“老趙！”他壓低聲音，聲音嘶啞卻清晰。
“長官！”老趙立刻回應。
“聽着，我們必須過河。但對面那狗日的槍盯着，直接過就是送死。”秦羽語速極快，“我需要一個誘餌。需要有人從下遊一點的位置，弄出大動靜，吸引他的火力。其他人，趁這個機會，從上遊最快速度泅渡過去！”
老趙瞬間明白了。誘餌……這意味着幾乎必死的結局。他的臉色變了幾變，看了看其他驚恐的士兵，又看了看秦羽冰冷而決絕的眼神。他猛地一咬牙，臉上橫肉抽搐：“長官！俺去！俺老趙活了這麼多年，夠本了！你們帶蘇醫生和小豆子他們過去！”
“趙班長！”蘇瑤失聲驚呼，眼中瞬間涌上淚水。
小豆子也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着老趙。
秦羽深深看了老趙一眼，沒有虛僞的推辭，也沒有多餘的感慨。時間不允許。他重重拍了一下老趙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用煙霧，如果還有的話。弄出最大動靜。看到我們開始渡河，你就行動。”
“明白！”老趙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眼神裏有一種豁出去的瘋狂和悲壯。他迅速從背包裏翻找出最後兩個煙霧罐（之前從日軍屍體上搜集的），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盒子炮。
“其他人，準備渡河！扔掉所有不必要的負重！蘇醫生，抓緊傷員！小豆子，跟上！你！”他指向另一名士兵，“和我一起抬擔架！”
命令下達，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每個人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沉重的悲愴感壓得人喘不過氣，但求生的本能和軍人的服從性驅使着他們行動。
他們利用河灘上的礁石和枯木作爲掩護，小心翼翼地向上遊移動了近百米，選擇了一處河面相對狹窄、水流稍緩的區域。
秦羽最後看了一眼老趙的方向。老趙躲在一根巨大的浮木後面，對他用力點了點頭，豎了一下大拇指。
秦羽收回目光，眼神冰冷如鐵。“走！”
他低吼一聲，和那名士兵猛地抬起擔架，沖入冰冷的河水之中！蘇瑤和小豆子緊隨其後！
河水瞬間淹沒了大腿，刺骨的冰冷讓他們齊齊打了個寒顫。水流的力量比看上去更大，沖擊着身體，步履維艱。擔架更是沉重無比，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幾乎就在他們沖入河水的同一時刻——
下遊遠處，猛地爆起一大股濃密的白色煙霧！迅速彌漫開來！同時，老趙的盒子炮“砰砰砰”地狂響起來！他一邊開槍，一邊聲嘶力竭地用盡畢生所會的髒話大聲叫罵着，巨大的聲響在河谷間回蕩！
“八嘎！來啊！小鬼子！爺爺在這兒！”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動靜，果然立刻吸引了狙擊手的注意力！
“咻——！”一顆子彈精準地打在了煙霧邊緣的礁石上，濺起火星！
“咻——！咻——！”緊接着又是兩槍，射向煙霧和槍聲傳來的大致區域！
秦羽他們抓住這寶貴的、用生命換來的幾秒鍾，拼命地向對岸沖去！河水已經淹到胸口，呼吸變得困難，擔架幾乎要脫手。小豆子嗆了好幾口水，咳嗽不止。蘇瑤死死抓着傷員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跋涉。
對岸越來越近！
然而，河中心的流速更快，水更深。擔架上的傷員被冷水一激，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就在這時，“咻——！”一顆子彈打在離他們不到五米的水面上，發出“噗”的聲響！
鬆井反應過來了！他發現了真正的渡河點！或者，他根本就是兵分兩路，同時監視着多個點位！
“快！快！”秦羽狂吼，腎上腺素飆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是拖着擔架向前沖！
“砰！砰！”下遊，老趙的射擊聲變得更加急促，他在拼命持續吸引火力！
“咻——！”又是一顆子彈，擦着抬擔架那名士兵的頭皮飛過，嚇得他一聲驚叫，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絕望再次攫住了每個人。
突然，下遊老趙的叫罵聲和槍聲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只有煙霧還在彌漫。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秦羽的心。
幾乎在下一秒——
“咻——噗嗤！”
正抬着擔架前端、奮力前行的那名士兵身體猛地一僵，後心處爆開一團血花，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一眼，然後一聲不吭地栽倒在水裏，鮮血迅速涌出，染紅了周圍的河水。
擔架猛地一沉！
“啊！”小豆子發出驚恐的尖叫。
秦羽目眥欲裂，獨自一人根本無法支撐擔架的重量和蘇瑤、小豆子的拖累。傷員滑落進水裏，發出痛苦的嗆咳聲。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這徹底絕望的時刻——
“狗日的小鬼子！我操你祖宗！！”
下遊猛地傳來老趙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他竟然還沒死！
只見他從煙霧邊緣猛地沖了出來，身上似乎已經帶傷，但依舊瘋狂地舉着盒子炮，對着河對岸的大致方向傾瀉着最後的子彈！他完全暴露了自己！
“來啊！朝爺爺這兒打！！”
這完全自殺式的行爲，再次短暫地吸引了鬆井的注意力。
“咻——！”子彈精準地命中了老趙的胸膛。他身體劇烈一震，手中的盒子炮掉落在河水裏。
但他沒有立刻倒下，反而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前踉蹌了幾步，臉上帶着一種瘋狂而猙獰的笑容，嘶聲力竭地喊出了最後一句話：
“長官……過河……替俺……殺光……”
話音未落，“咻——！”又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頭部。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重重地向後倒去，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隨即被渾濁的河水吞沒。
老趙……用最慘烈、最悲壯的方式，爲他們爭取到了最後幾秒，也是唯一的機會！
秦羽的眼睛瞬間紅了！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悲慟沖垮了冰冷的僞裝！他狂吼一聲，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竟然獨自一人將傷員從水裏拖起，半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抓住幾乎被嚇傻的小豆子，向着近在咫尺的對岸瘋狂沖去！
蘇瑤也淚流滿面，咬着牙，拼命跟上。
最後的幾米距離，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每一秒都期待着那顆致命的子彈穿透後背。
然而，預想中的射擊並沒有到來。
他們終於踉踉蹌蹌地沖上了對岸的灘塗，渾身溼透，精疲力盡，癱倒在泥濘的岸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混合着河水、淚水和鼻涕。
成功了？他們過來了？
秦羽猛地回頭，望向河對岸。煙霧正在逐漸散去，下遊老趙倒下的地方，河水一片渾濁，再無任何聲息。對岸的山林，寂靜無聲。
鬆井爲什麼沒有繼續射擊？是子彈打光了？還是他認爲已經足夠了？或者……他就在對岸的某個地方，冷冷地注視着他們的狼狽，享受着貓捉老鼠的遊戲，等待着下一次獵殺的開始？
劫後餘生的慶幸迅速被巨大的悲傷和更深的寒意所取代。他們過來了，但付出了兩條人命的代價。老趙和那名不知名的士兵，永遠留在了這條冰冷的河裏。
蘇瑤跪在傷員身邊，檢查着他的情況。傷員因爲嗆水和折騰，已經昏迷過去，氣息微弱。
小豆子癱在地上，嚎啕大哭，爲死去的同伴，也爲這無盡的恐懼。
秦羽默默地站在河邊，溼透的衣褲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他望着對岸，望着老趙消失的方向，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他的眼中，不再有憤怒，不再有恐懼，只剩下一種沉澱到極致的、冰冷無比的殺意。
“鬆井……”他望着對岸的叢林，如同對着一個無形的幽靈，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立下誓言。
“此仇，必報。不死……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