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測試場返回設計辦公室的路上,桶車內的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霍夫曼工程師一路沉默,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膝蓋,目光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似乎在深思着什麼。其他幾位同事也識趣地閉口不言,偶爾投向林墨的目光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林墨的心更是七上八下。測試場上的那次多嘴,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徹底打破了他試圖維持的“低調”假象。霍夫曼將他推向前台的行爲,更像是一個難以揣測的信號。是福?是禍?他完全無法判斷。回到辦公室,霍夫曼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繼續手頭的工作”,便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預期的訓斥、詢問或者別的什麼,統統沒有發生。這種沉默的未知,反而更讓人煎熬。
接下來的幾天,霍夫曼對林墨的態度似乎恢復到了蓋世太保盤問之前的狀態——公事公辦,偶爾分配一些技術翻譯任務,不再提及測試場的事情,也沒有再給他任何“特殊”項目。那份關於生產流程優化的報告,依舊石沉大海。林墨只好繼續扮演他的“繪圖機器”角色,但內心的焦慮與日俱增。他知道,自己就像一顆被埋下的種子,表面的平靜之下,可能正在醞釀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也可能在無聲無息中腐爛。他試圖從同事那裏旁敲側擊,但大家都對此諱莫如深。只有老繪圖員弗裏茨在一次午休時,看似無意地低聲對他說了一句:“林,霍夫曼先生最近往總部和軍械局跑得很勤。”說完便若無其事地走開了。這條模糊的信息讓林墨更加確信,一定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而且很可能與他有關。
果然,一周後的下午,霍夫曼再次將林墨叫進了辦公室。這一次,他桌上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歐洲地圖,旁邊還散落着一些關於波蘭軍事部署、道路網絡和邊境地形的德語情報摘要(顯然是經過篩選的、較低密級的內容)。“把門關上。”霍夫曼指了指門口,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林墨依言照做,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霍夫曼沒有繞圈子,他指着地圖上德波邊境地區,開門見山地問道:“林先生,基於你之前提出的關於裝甲部隊機動性、通訊和協同作戰的重要性,以及你對我們現有裝備缺陷的認識…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需要在這一地區發動一場快速的、決定性的軍事行動,以裝甲部隊爲主要突擊力量,你認爲,最大的挑戰會是什麼?又該如何克服?”轟!林墨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霍夫曼的問題,雖然披着假設的外衣,但其指向性再明確不過了!這幾乎就是在問他對於未來閃擊波蘭的戰術構想!巨大的歷史既視感和強烈的危險預感同時襲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知道,這個問題回答得好,可能一步登天;回答得不好,或者流露出任何不該有的“預見性”,就可能萬劫不復。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聚焦在地圖上,避免與霍夫曼對視,以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沉吟了足足一分鍾,組織着語言。“霍夫曼先生,”他緩緩開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進行嚴謹的技術和戰術推演,“這只是一個非常粗略的、基於紙面的推演(Paper Exercise)。”他先強調了假設性,然後才進入正題:“我認爲最大的挑戰有三點。第一,速度與後勤的矛盾。裝甲部隊高速突進,但燃油、彈藥、備件的補給線極易拉長斷裂,一旦補給跟不上,突擊勢頭就會停滯,成爲孤軍深入。第二,不同兵種的協同。裝甲部隊需要空軍(斯圖卡)的近距離火力支援,需要工兵快速修復橋梁和清除障礙,需要摩托化步兵鞏固戰果和清剿殘敵。任何一環脫節,都會影響整體速度。第三,指揮與控制。在高速機動戰中,最高指揮部很難實時掌握所有部隊的位置和狀態,必須賦予前線指揮官(尤其是裝甲師師長)更大的臨機決斷權,同時依靠強大且保密的無線電網絡保持聯絡。”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地圖上比劃着可能的突擊路線和後勤節點,刻意避免使用“閃電戰”這個尚未出現的術語,而是用“快速決定性行動”、“裝甲突擊”、“高速機動戰”等詞匯代替。“至於如何克服,”林墨繼續道,思路越來越清晰,“後勤方面,需要組建專門的摩托化後勤縱隊,並建立前推補給基地和空投補給能力(如果可能)。協同方面,必須進行大量的聯合演習,制定標準的協同程序(SOP)。指揮方面,則需要簡化命令流程,並裝備更小型化、更可靠的車載無線電,至少下放到連排一級。”
霍夫曼一言不發地聽着,手指在地圖上林墨劃過的路線上慢慢移動,眼神銳利如鷹。林墨的闡述,雖然沒有超出這個時代最頂尖軍事家(如古德裏安、曼施坦因)正在思考的範疇,但如此系統、清晰地從他這樣一個年輕的外國技術員口中說出,依然是極其震撼的。尤其是對“後勤”、“協同”和“指揮彈性”的強調,直指大規模裝甲作戰的核心痛點。良久,霍夫曼才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林墨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很…有邏輯性的推演。雖然充滿了理想化的假設,但…思路值得參考。”他沒有給予更多評價,而是話鋒一轉:“你之前那份關於生產流程優化的報告,我看過了。”林墨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有些想法過於激進,不符合當前的管理體制。”霍夫曼淡淡地說,“但是,關於合並工序和優化物流路線的部分,有一定價值。我已經將相關部分摘要提交給了項目管理部門。如果被采納,可能會在某個新組建的配件分廠進行試點。”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這需要時間討論和論證。在此期間,你繼續完成本職工作。今天我們的談話,以及之前的所有‘建議’,都屬於公司內部的技術探討,不要對外提及。明白嗎?”“完全明白,霍夫曼先生。”林墨立刻點頭,心中五味雜陳。生產流程報告似乎有了一線生機,但又被刻意壓制和局限。而剛才那場關於“閃電戰”的紙上談兵,則被輕描淡寫地定義爲“內部技術探討”,其真正的目的和去向,依舊迷霧重重。
離開霍夫曼的辦公室,林墨感覺像是打了一場高強度的大腦戰爭,疲憊不堪。霍夫曼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棋手,不斷地拋出誘餌,觀察他的反應,卻又從不亮出自己的底牌。他將“閃電戰”的雛形理念拋了出來,這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霍夫曼會將其作爲自己的觀點向上匯報,還是真的只是“內部探討”?那份被提交上去的生產流程優化摘要,又會經歷怎樣的命運?林墨感覺自己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水域。前方是機遇還是陷阱,他完全看不清楚。唯一確定的是,他已經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