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艾莉卡分別後,林墨懷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那間狹小的儲物間。那一夜他輾轉反側,蓋世太保冰冷的眼神、艾莉卡急智下的僞裝、黨衛軍巡邏兵的皮鞋聲…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交替閃現。“保持低調,專心工作”這八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在這台精密而殘酷的戰爭機器裏,想要完全隱匿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他硬着頭皮去上班,做好了面對同事更加異樣目光甚至霍夫曼進一步詰問的心理準備。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設計辦公室裏的氣氛似乎…恢復了些許正常?同事們雖然依舊不像以前那樣會主動和他開玩笑,但至少不再刻意躲避他的目光。老繪圖員弗裏茨甚至在他坐下時,對他微微點了點頭,眼神裏似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漢斯則依舊有些回避他,但更像是出於自己酒後失言的愧疚,而非恐懼。最讓他意外的是霍夫曼工程師。他像往常一樣布置任務,語氣平淡,甚至…絕口不提昨天蓋世太保來訪的事情,也依舊沒有對那份生產流程優化報告給出任何評價。仿佛那場風波從未發生過。這種詭異的平靜,反而讓林墨更加不安。他不知道這是暴風雨後的暫時寧靜,還是某種更深刻變化的前兆。
這種微妙的平衡持續了兩天。林墨謹記艾莉卡的囑咐,徹底變成了一個埋頭工作的機器,除了必要的技術問題,絕不多說一個字,更不再提出任何“建議”。他高效地完成着繪圖和翻譯任務,仿佛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就在林墨以爲日子就要這樣壓抑地過下去時,一個意外的通知打破了平靜。這天上午,霍夫曼突然召集了辦公室裏的幾名核心技術人員,包括…林墨。“收拾一下,帶上繪圖本和測量工具。半小時後門口集合,有車來接。”霍夫曼言簡意賅,沒有解釋目的。林墨心中疑惑,但不敢多問,只能默默準備。他注意到其他被點名的人,臉上都帶着一絲興奮和期待。廠區門口,一輛半履帶式裝甲車和一輛桶車(Kübelwagen)已經等在那裏。霍夫曼帶着他們登上桶車,裝甲車在前引路。車隊駛出柏林,向着郊外的某處軍事禁區駛去。一路上,霍夫曼依舊沉默。同車的其他技術人員則低聲交談着,林墨隱約聽到“一號坦克B型”、“測試場”、“陸軍武器局驗收”等詞匯。
林墨的心跳開始加速。一號坦克B型?這是A型的改進版,換裝了更強力的發動機,改進了懸掛(雖然依舊很原始)。他意識到,他們可能是要去觀摩一場軍方對新裝備的驗收測試!這對於他這樣一個軍迷來說,簡直是夢幻般的場合,但在此刻的處境下,卻更像是一場充滿未知的考驗。
測試場是一片開闊的、被鐵絲網圍起來的荒野,設置了各種障礙物、坡道和模擬靶場。幾輛塗着德軍灰色塗裝的一號坦克B型正轟鳴着待命,旁邊站着一些陸軍武器局(Heereswaffenamt)的軍官和工程師。霍夫曼帶着他們一行人下車,與對方的負責人簡短交談後,便在一旁的觀察區站定。測試很快開始。坦克轟鳴着駛過崎嶇路面,揚起漫天塵土。它們爬坡、越壕、進行短停射擊(使用那兩挺可憐的MG13機槍)。在場的德軍軍官們大多面露滿意之色,不時點頭交談。相比於只能作爲訓練用的A型,B型的機動性確實有了顯著提升。林墨仔細觀察着。他的專業眼光很快捕捉到了無數細節:那台邁巴赫NL38TR發動機雖然馬力增大了,但噪音和黑煙依舊驚人;改進的懸掛在通過連續起伏地形時,車體依舊晃動劇烈;那狹小的雙人炮塔(車長兼任炮手和裝填手)操作極其不便,射擊節奏緩慢;缺乏無線電(只有排長車有)導致車隊行進和戰術協調看起來頗爲混亂…與他記憶中後世坦克的效能相比,眼前的這些“鐵盒子”簡直原始得可憐。但他緊緊閉着嘴,牢記着“保持低調”的原則,只是默默地在繪圖本上記錄着一些客觀數據。然而,測試中途發生的一個小意外,卻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一輛坦克在高速轉向時,左側履帶突然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隨後車輛猛地一滯,停了下來。駕駛員和車長狼狽地爬出來檢查。原來是誘導輪卡死了一個老舊毛病,但在這新車上出現,還是讓武器局的軍官們皺起了眉頭。負責測試的德軍上尉有些尷尬,大聲解釋着:“一點小問題!機械故障難免!整體性能是達標的!”就在這時,或許是出於技術人員的本能,或許是壓抑了太久,林墨看着那故障的坦克和軍官蒼白的辯解,幾乎是無意識地、用只有身邊霍夫曼能聽到的音量,極輕地嘀咕了一句(用的是英語):“…誘導輪材質和熱處理工藝不過關,轉向時應力集中…而且缺乏有效的戰場應急維修設計,士兵只能幹瞪眼…”他說完就立刻後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但已經晚了。霍夫曼猛地轉過頭,目光如電般射向他!那眼神極其復雜,有驚訝,有探究,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
現場的氣氛有些尷尬。德軍上尉還在努力挽回面子。霍夫曼卻突然上前一步,對那位武器局的負責人(一位中校)低聲說了幾句,同時指了指身旁的林墨。中校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看了看林墨這個東方面孔,又看了看霍夫曼,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霍夫曼回頭對林墨說道:“林,過來。把你的看法,關於誘導輪和維修性的,詳細告訴中校先生。用你能用的最好德語。”他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一瞬間,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墨身上!武器局的軍官、測試場的工程師、甚至那些剛爬出坦克的士兵,都好奇地看着這個突然被點名的中國人。林墨頭皮發麻,但已無路可退。他只能硬着頭皮上前,盡量用簡單、客觀的技術術語,結合剛才觀察到的情況,解釋了誘導輪可能存在的材料或工藝缺陷,以及建議在坦克後部工具箱內增加幾樣簡單的專用工具和備用銷軸,以便乘員在野外能快速處理類似常見故障。他的德語磕磕絆絆,但要點清晰,直指問題核心,並且提出的解決方案非常務實、成本極低。那位武器局中校聽着聽着,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最後甚至點了點頭:“嗯…有道理。這個問題確實反復出現。你的建議很實際,霍夫曼,你們這個年輕人觀察很仔細。”他並沒有深究林墨的身份,似乎只關心技術問題本身。測試繼續進行。霍夫曼沒有再對林墨說什麼,但林墨注意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霍夫曼看他的頻率明顯增加了。回程的車上,氣氛依舊沉默,但林墨能感覺到,其他同事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同情或好奇,而是混合着驚訝、些許佩服,以及…更深的不解。
林墨坐在顛簸的桶車裏,心情復雜到了極點。他本想徹底低調,卻陰差陽錯地在軍方測試場上再次“一鳴驚人”。霍夫曼此舉意欲何爲?是將他當作一個有價值的資產向軍方展示?還是又一次更危險的“測試”?這次意外的亮相,雖然暫時得到了武器局軍官的認可,但會不會再次引來蓋世太保的注意?他們會不會認爲他是在刻意接近軍方?霍夫曼…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對自己這種時而壓制、時而推向前台的做法,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目的?回到辦公室後,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是終於到來的認可,還是新一輪、更嚴峻的考驗?那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似乎並未落下,反而晃動的更加令人心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