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溪水,是此刻唯一能稍稍緩解卡爾體內灼痛與虛脫感的存在。他半拖半抱着已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托林,幾乎是滾落般跌入這條位於兩座陡峭山坡夾縫間的狹窄溪流。水流湍急,瞬間浸透了他們單薄的衣物,刺骨的寒意讓卡爾打了個激靈,卻也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不能停在這裏。追兵雖然被那場突如其來的火焰阻隔了片刻,但絕不會放棄。水流可以掩蓋氣味,擾亂追蹤,必須利用這一點。
他咬緊牙關,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攙扶着托林,逆着水流,踉蹌着向上遊跋涉。每邁出一步,都感覺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托林的身體越來越沉,傷口在冷水的刺激下又開始滲出淡淡的血色,混入溪流,轉瞬即逝。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卡爾感覺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模糊,即將被黑暗吞噬時,他模糊的視線捕捉到溪流一側,靠近陡峭岩壁的下方,有一個被茂密藤蔓和一塊崩落巨石半遮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彎腰通過,位置極其隱蔽。
求生的本能驅使他向那裏挪去。他用肩膀頂開垂落的藤蔓,一股混合着潮溼泥土和某種礦物氣息的冷風從洞內吹出。洞裏似乎很深,一片漆黑。
沒有時間猶豫了。卡爾先將托林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洞口內側幹燥些的地面上,然後自己也擠了進去,並盡力將洞口的藤蔓恢復原狀,遮擋住入口。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光線和聲音,只剩下兩人粗重(對卡爾而言)或微弱(對托林而言)的喘息聲,以及洞外隱約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溪流潺潺聲。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嗎?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那股強烈的虛脫感如同海嘯般將卡爾淹沒。他癱軟在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黑暗中,他只能聽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托林那令人心焦的、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剛才那場爆發……那火焰,那力量……是什麼?
恐懼過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後怕。如果他無法控制那種力量怎麼辦?如果當時失控傷到了托林怎麼辦?這股潛藏在他血脈中的野獸,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險。
“水……”托林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
卡爾猛地驚醒,掙扎着爬起身。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自己腰間那個用皮革制成的、雖然簡陋卻密封性不錯的水囊,幸好沒有被溪水完全浸透。他湊到托林嘴邊,小心地喂他喝了幾口。
清涼的水似乎讓托林恢復了一絲清明。他艱難地抬起手,抓住了卡爾的手臂,力道微弱,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聽着……卡爾……”他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卻異常清晰,“他們……不會放棄……‘鴉群’……出動……意味着……最高級別的……清除指令……”
卡爾的心沉了下去。
“你……必須……獨自……前往灰水港……找到……老煙鬥……出示……龍形護符……”托林每說幾個字,都要喘息片刻,“我……留下……引開他們……”
“不!”卡爾幾乎是尖叫出來,聲音在狹小的洞穴裏回蕩,“我不能丟下您!我們一起走!”
“傻……孩子……”托林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無奈的苦澀,“我……重傷……是累贅……更是……誘餌……你……血脈……已初步……覺醒……他們……能追蹤到……唯有……分開……你才……有一線……生機……”
淚水模糊了卡爾的視線,盡管在黑暗中無人看見。他知道托林說的是事實,殘酷卻無法反駁的事實。帶着重傷的托林,他們根本不可能逃脫帝國精銳的追捕。分開,或許兩人都會死,但至少,他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抵達灰水港;而在一起,只能是雙雙被捕或被殺的下場。
這是托林用生命爲他換來的、唯一的選擇。
“記住……控制……力量……隱藏……身份……”托林的手無力地滑落,聲音越來越低,“活下去……卡爾……找到……答案……”
之後,無論卡爾如何呼喚,托林再也沒有回應,只剩下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證明他還在與死亡抗爭。
卡爾蜷縮在黑暗中,緊握着那枚被托林交還到他手中的、帶着溫潤觸感的龍形護符,無聲地哭泣着。絕望、悲傷、憤怒、以及對未來的恐懼,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髒。他失去了家園,現在,連如同父親般的養父,也可能即將離他而去。
他不知道在這個冰冷的洞穴裏待了多久,直到洞外隱約傳來飛鳥歸巢的鳴叫,預示着黎明即將來臨。也就在這時,他敏銳的聽覺(或許是血脈覺醒帶來的 enhancement)捕捉到了極遠處,順着風飄來的、極其細微的犬吠聲和金屬甲片碰撞的鏗鏘聲。
追兵,靠近了。
卡爾猛地抬起頭,熔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閃爍着如同被困幼獸般的光芒。他最後看了一眼黑暗中托林模糊的輪廓,將他的模樣,連同這十年來的養育之恩,深深烙印在心底。
然後,他擦幹眼淚,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他小心翼翼地將水囊和剩餘的一點幹糧放在托林觸手可及的地方,對着老人無聲地磕了一個頭。
轉身,撥開藤蔓,冰冷的晨風夾雜着溼潤的水汽撲面而來。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山林依舊籠罩在朦朧的霧氣中。
他沒有選擇順着溪流繼續向上,那樣太容易被預判。而是深吸一口氣,猛地扎入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利用水流掩蓋一切痕跡,向着下遊,向着與灰水港大致相反的西方,奮力遊去。
他要制造一個假象,一個重傷者無力遠遁,只能順流而下的假象。他要將追兵引開,爲托林爭取哪怕多一絲的生機,也爲自己真正的東行之路,創造機會。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的神經,虛弱的身體爆發出最後的潛能。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真正地孤身一人了。他的逃亡,他的成長,他對於自身血脈和世界真相的探尋,都將在這條布滿荊棘與未知的道路上,獨自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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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城,馬庫斯元帥府邸書房
厚重的橡木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書房內只點着一盞魔法燈,昏黃的光線將馬庫斯元帥棱角分明的臉龐映照得半明半暗。他坐在寬大的書桌後,手中拿着一份剛剛由親信送達的加密情報。
萊恩站在書桌前,身姿筆挺,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他低垂着眼瞼,掩飾着眸中翻涌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穩。他知道,養父深夜召見,絕不僅僅是關心他的學業。
“碎骨峽谷的行動報告,以及後續的授勳,我都已知曉。”馬庫斯放下情報,灰色的眼眸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落在萊恩身上,“你做得很好,萊恩。果決,高效,沒有辜負帝國的培養和我的期望。”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是贊揚還是僅僅陳述一個事實。
“爲帝國服務,是我的職責,父親大人。”萊恩用標準化的回答應對着,心髒卻微微收緊。
馬庫斯微微頷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光滑的桌面:“不過,我注意到,授勳儀式後,你似乎……有些沉默。訓練依舊刻苦,但眼神裏,多了些東西。”
萊恩的脊背瞬間繃緊。養父的觀察力,果然敏銳得可怕。
“只是在反思戰鬥中的細節,父親大人。”他強迫自己迎上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思考如何能做得更好,更有效率地清除威脅。”
馬庫斯盯着他看了幾秒,那目光如同實質,幾乎要讓萊恩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崩潰。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效率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信念的純粹。帝國如同一台精密的機器,每一個齒輪都必須絕對可靠,朝着同一個方向轉動。任何的猶豫、懷疑,都是可能導致整台機器崩潰的鏽蝕。”
他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萊恩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萊恩,你是我選中的繼承者,是帝國未來的利刃。我不希望你被一些無謂的……雜念所困擾。”馬庫斯的聲音壓低,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記住,秩序高於一切。爲了維護這秩序,必要的犧牲和絕對的清除,是唯一的選擇。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帝國的勝利,不容任何瑕疵。”
萊恩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養父這番話,看似教導,更像是一種警告。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麼?察覺到了自己內心那些危險的質疑?
“我明白,父親大人。”萊恩低下頭,掩飾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掙扎,“帝國的榮耀與秩序,是我唯一的信仰。”
“很好。”馬庫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下去休息吧。很快,會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帝國需要你的劍,指向真正需要它的地方。”
萊恩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轉身,邁着看似沉穩的步伐離開了書房。直到走出府邸,來到冰冷寂靜的街道上,他才允許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裏那股幾乎要爆炸的壓抑感宣泄出來。
養父的警告,如同最後的通牒。他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一邊是繼續扮演帝國完美的利刃,沿着既定的、看似榮耀實則冰冷的道路走下去,壓抑所有疑問,最終成爲和馬庫斯一樣的人。
另一邊,是遵循內心的呼喚,踏上那條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探尋之路,去尋找被掩埋的真相,去質疑他所熟悉的一切。這條路,可能布滿荊棘,可能通向毀滅。
夜風吹拂着他鉑金色的短發,帶來遠方熔爐的硫磺氣息。他抬起頭,望着鋼鐵城那被無數燈火和煙霧渲染成暗紅色的、看不見星辰的夜空。
腦海中,再次閃過碎骨峽谷那些驚恐的眼神,閃過檔案館裏那份冰冷的批示,閃過龍息鎮那個名字……
他的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
有些路,一旦看見了,就無法再假裝視而不見。
抉擇,已經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