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遞來的《陸氏家訓》在掌心沉甸甸的,泛黃的紙頁邊緣卷曲如枯蝶翅膀,書脊處的絲線磨得發亮,露出裏面暗紅色的棉芯,像浸透了血的繃帶。陸衍捏住書脊的瞬間,左胸的青斑突然發燙,腕上礦工剪影的鎬頭重重落下,疼得他指尖一顫,家訓 “啪” 地砸在紫檀木桌上。
“你父親失蹤前特意囑咐的。” 沈氏的指甲在封面輕輕劃過,留下七道淺痕,與父親書房掛鍾上的指痕如出一轍。她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腕間青灰色的印記,形狀像塊被水泡漲的苔蘚,正往手背上蔓延 —— 那顏色讓他想起煤礦老礦工的指甲,想起周先生算盤上的齒印。
書頁間夾着的字條邊緣毛糙,紙質粗糙如煤礦巷道的岩壁,湊近聞有淡淡的血腥味。陸衍展開字條,父親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在極度痛苦中寫下的:“初一卯時,契約堂點七盞燈,燈芯用瑤兒的發。銀簪挑燈芯,斷則重燃,不可讓燈滅過三刻。” 末尾的墨跡暈開,凝成個模糊的 “7” 字,與石榴樹青果滲出的汁液形狀相同。
“這紙……” 陸衍捻起字條一角,纖維裏嵌着細小的煤渣,在陽光下泛着金屬般的冷光。他突然想起父親書房暗格的契約書,桑皮紙的質感與這字條一模一樣,透光看,纖維中都藏着若隱若現的血絲。
沈氏往他懷裏塞了個布包,粗麻布的紋理裏嵌着艾草碎屑,“這是七盞煤油燈,你爺爺那輩傳下來的,燈座刻着東西。”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眼角的餘光瞟向窗外,“別在白天看燈座,等入夜了,用井水擦三遍再點燈。”
布包剛碰到掌心,就傳來輕微的震動,像有活物在裏面蠕動。陸衍解開繩結,七盞銅制油燈並排躺着,燈座的雕花裏纏着幾縷黑色絲線,發質與陸瑤發間的、傘骨上的毫無二致。他拿起其中一盞,燈芯孔裏滲出暗紅汁液,滴在桌面上,竟慢慢聚成個井的形狀,井口處浮出個極小的 “趙” 字 —— 與母親火堆裏燒剩的布帶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光緒二十一年,你三姑奶奶就是用這燈點的契約堂。” 沈氏的手指在燈座上摩挲,雕花突然變得清晰,顯出無數細小的齒印,“那晚燈滅了三次,第二天她的頭發就全白了,後頸的青斑像被鎬頭鑿過似的。” 她突然停手,油燈的銅壁上映出她扭曲的臉,左胸的位置有塊青斑在發光,與陸衍胸前的胎記一模一樣。
窗外的石榴樹突然 “譁啦” 響了一聲,七個青果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響聲,像空殼裏塞着石頭。陸衍瞥見樹影裏站着個黑影,手裏舉着盞礦燈,燈光在葉隙間晃出無數光斑,在東廂房的牆上拼出殘缺的煤礦地圖,七號井的位置被圈成個黑圈,旁邊標着 “1905”。
“它們在等。” 陸衍的喉頭發緊,字條上的血腥味突然變濃,像是有人把整袋煤礦的赤鐵礦粉末撒在了紙上。他想起父親書房掛鍾倒轉時的齒輪聲,想起契約堂鎖鏈拖地的尖嘯,那些聲音此刻都鑽進左耳,變成無數礦工的號子:“時辰到,祭品現……”
沈氏突然往他手裏塞了把銀簪,簪頭刻着簡化的龍形,龍爪握着礦工鎬,“挑燈芯必須用這個,別的東西碰了燈芯,會引來不幹淨的。” 她的指甲掐進陸衍的胳膊,“你父親說,這銀簪是用 1905 年透水事故裏撈上來的銀器熔的,能鎮住地脈。”
銀簪剛碰到油燈,燈座的雕花突然活了似的,齒印裏滲出的汁液滴在地上,凝成個又一個 “7” 字。陸衍數着那些字,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個 —— 與 1905 年透水事故中喪生的礦工人數一致。左胸的青斑猛地發燙,他低頭扯開領口,見那片青灰色的印記裏,正慢慢浮出七盞油燈的圖案,燈芯的位置與石榴樹的青果一一對應。
“瑤兒呢?” 陸衍突然心頭一緊。東廂房的方向傳來剪刀的 “咔嚓” 聲,陸瑤的哭聲混着留聲機的雜音,咿咿呀呀的像有人在磨牙。他沖過去時,見妹妹正坐在梳妝台前剪發,發絲落地後自動纏成七股,每縷都纏着細銅絲,銅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湊近看,是 1905 年遇難礦工的名字。
“哥,頭發在動。” 陸瑤的手指着地面,那些發絲正慢慢鑽進地板縫,縫隙裏滲出細小紅珠。陸衍發現妹妹發間藏着煤渣,碾開後是灰黑色粉末,與煤礦的煤塵成分一致。梳妝台的鏡子裏,陸瑤後頸的青斑正在擴散,巷道紋路裏浮出無數個小人影,都穿着礦工服,正往深處鑽去。
“別剪了。” 陸衍按住妹妹的手,她的指尖涼得像塊冰,指甲縫裏嵌着的煤渣碾開後,是暗紅色的粉末 —— 與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成分相同。陸瑤後頸的青斑此刻完全舒展開,巷道紋路裏浮出的小人影停在第七個分支處,齊刷刷地轉身,黑洞洞的眼睛對着他。
窗外的石榴樹突然劇烈搖晃,七個青果在風裏撞出悶響,果皮上的人臉輪廓正慢慢變成油燈的形狀,眼睛的位置滲出的汁液,在地面積成個 “7” 字。陸衍數了數樹影裏的鳥雀,不多不少正好七只,都歪着脖子往煤礦的方向飛,翅膀拍打的聲音裏,混着鎖鏈拖地的尖嘯。
他拿起一縷陸瑤的頭發,發絲剛碰到油燈的燈芯孔,就自動纏成燈芯的形狀,每圈都纏着細銅絲,銅絲上的礦工名字突然變得清晰,“王阿牛” 三個字被紅筆劃了圈,旁邊標着 “七月初七”。陸衍想起賬房先生算盤上的齒印,想起父親書房掛鍾裏的黑色絲線,這些東西都在指向一個可怕的真相 ——1905 年的債,要用陸瑤的血脈來還。
沈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裏端着個黑陶碗,裏面的井水泛着泡沫,“快把油燈泡在井水裏,這是從煤礦七號井打來的,能讓燈芯認主。” 她的聲音發顫,碗沿的缺口處沾着暗紅色的印記,與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同款。
油燈剛放進水裏,井水突然沸騰起來,冒出的白煙裏浮出張模糊的臉 —— 缺了左耳,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覆蓋着青灰色的苔蘚,與照片裏第七排左數第七個礦工的輪廓完美契合。陸衍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這張臉左胸的位置,有塊青斑正在發光,與自己胸前的胎記一模一樣。
井水快涼透時,陸瑤突然指着油燈底座,“哥,那裏有字。” 陸衍湊近看,燈座底部刻着極小的 “陸鬆年” 三個字,被無數細小的齒印包圍着,像是被人用牙啃過似的。他想起庭院裏的老仆說的話,光緒年間結出的青果,那年礦上死了七個頭領,而陸鬆年,正是陸氏第一代家主。
夜幕漸漸降臨,七盞油燈在井水裏泛着冷光,燈芯的位置浮出陸瑤的影子,後頸的青斑在水中擴散,像朵盛開的墨蓮。陸衍知道,這只是點燈儀式的開始。當初一卯時到來,當陸瑤的頭發點燃燈芯,當銀簪挑斷那些纏繞的絲線,等待他們的將是契約堂裏最恐怖的真相,是 1875 年契約的原始面貌,是三百零七條人命的呐喊。
沈氏突然往陸衍手裏塞了張黃紙,上面用朱砂畫着符,“貼在契約堂的門楣上,能擋一擋。”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光緒二十一年,你三姑奶奶就是沒貼這符,才被拖進井裏的,第二天井水上漂着七盞滅了的油燈。”
陸衍握緊那張黃紙,朱砂的氣味裏混着硫磺味,與煤礦井下的氣味絲毫不差。他望向窗外,石榴樹的七個青果在夜色裏輕輕晃動,果皮上的人臉輪廓對着東廂房,眼睛的位置滲出的汁液,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水窪,映出無數頂礦工帽在井底沉浮。
左胸的青斑還在發燙,腕上礦工剪影的鎬頭起落間,“陸” 字在煤層裏時隱時現。陸衍知道,首次規則提示不是結束,是另一個開始。那些藏在《陸氏家訓》裏的秘密,那些父親留下的字條,那些陸趙兩家的血脈糾葛,都在等着初一卯時的到來,等着在契約堂的七盞油燈下,揭開百年詛咒的神秘面紗。
東廂房的燈突然滅了,黑暗裏,陸衍感覺左胸的青斑與妹妹後頸的青斑產生共鳴,燙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鎖鏈聲從西跨院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帶着金屬摩擦的尖嘯,他仿佛聽見無數個礦工的腳步聲,正從契約堂的方向涌來,踩過青石板的聲響裏,混着留聲機的雜音,混着父親書房掛鍾的齒輪聲,混着母親壓抑的嗚咽,最終都匯成兩個字:點燈。
點燈的時刻還有三天,但陸衍知道,地脈的倒計時,已經刻進了他和妹妹的骨頭裏。七盞油燈在井水裏泛着冷光,像七只眼睛在黑暗裏眨動,等待着初一卯時的到來,等待着陸瑤的頭發點燃的那一刻,等待着契約真相的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