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露水還沒褪盡,契約堂的木門就被什麼東西撞得咚咚響。陸衍攥着銀簪沖到門口時,七道黑影正順着門楣往下滑,落地時發出沉悶的噗聲,像摔碎的陶罐。
天光大亮時,周先生舉着煤油燈過來,昏黃的光線下,七只黑貓僵直地臥在青石板上。它們的脖頸都擰成了詭異的角度,前爪蜷縮成刨土的姿勢,七顆頭顱齊刷刷朝着西北方 —— 煤礦的方向,尾巴卻倔強地翹向陸府深處。
“邪門了。” 周先生的黃銅煙杆在掌心轉得飛快,煙鍋裏的火星明滅不定,“昨兒傍晚還見它們在石榴樹下追耗子,怎麼說死就死了?”
陸衍蹲下身,指尖剛要碰到貓屍,就被一股寒氣逼退。黑貓的毛被露水浸成硬邦邦的氈片,撥開頸後的絨毛,皮膚青得發灰,像蒙着層煤礦井壁的苔蘚。最駭人的是它們的嘴,都被什麼東西撐得老大,露出尖利的犬齒,齒縫裏嵌着黑黢黢的煤塊,煤渣順着嘴角往下淌,在石板上積成細小的黑河流。
“得埋了。” 周先生突然把煙杆往地上一磕,火星濺到貓屍旁,竟 “滋” 地一聲滅了,“埋在後院那棵老槐樹下,用糯米拌石灰。”
陸衍沒動。他注意到黑貓的眼睛還圓睜着,瞳孔裏凝着暗紅的水珠,像凝固的血淚。順着貓瞳望去,七道視線在半空交匯,落點正好是契約堂供桌的位置。昨夜父親在香爐灰裏顯形時,目光也是這樣釘在供桌下的青磚縫 —— 那裏藏着第七號井的秘密。
“磨蹭不得。” 周先生的聲音發飄,像被風刮得打顫,“光緒三十一年也出過這檔子事,七只貓死在井口,三天後七號井就塌了,埋了三十七個礦工。” 他彎腰去鏟貓屍,鐵杴剛碰到貓爪,那爪子突然蜷了蜷,指甲縫裏滲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瞬間暈成青灰色。
陸衍的後頸猛地發燙。那塊昨夜新長出的青斑像被火燎過,他伸手去摸,指尖沾到細碎的黑屑 —— 和陸瑤發間的煤渣一模一樣。抬眼時,東廂房的窗紙正被什麼東西從裏面頂得鼓鼓的,像有只手在慢慢推。
“瑤兒醒了?” 他快步穿過天井,石榴樹的葉子突然譁啦啦往下掉,七顆青果在枝椏間晃得厲害,果皮上的金屬光澤越來越亮,映出他後頸青斑的影子。
東廂房的門虛掩着,陸瑤蜷縮在床角,指尖摳着牆皮,指甲縫裏全是青灰色的泥。“哥,它們在哭。” 她指着窗外,聲音抖得不成調,“貓在哭,井也在哭。”
陸衍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院牆根的青苔正在蔓延,像潮水似的漫過石板路,所過之處都變成青灰色。更遠處的契約堂門口,周先生正揮着鐵杴挖坑,每一鏟下去,泥土裏都翻出細黑的毛發,纏在杴刃上像絞不斷的線。
“我聽見爪子撓門。” 陸瑤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心冰涼,掌紋裏凝着煤渣,“從後半夜開始,一下一下的,跟爹書房裏的掛鍾倒轉時的聲音一樣。”
陸衍的心沉了沉。父親書房的掛鍾每天下午三點倒轉,齒輪聲總讓他想起煤礦井架上的絞盤。三天前他拆開鍾擺,發現裏面纏着七縷黑發,每縷都系着枚生鏽的銅錢 —— 光緒年間的 “光緒元寶”,邊緣有牙咬的痕跡。
“去看看周先生。” 他把陸瑤按回床上,往她手裏塞了把艾草,“別開門,別出聲。”
再次回到契約堂時,周先生已經埋好了六只貓。最後一只黑貓的屍體剛要入土,陸衍突然發現貓肚子上有處奇怪的凹陷,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他蹲下身撥開貓毛,青灰色的皮膚上,七個牙印排成整齊的一排,深淺竟與周先生算盤珠上的齒痕分毫不差。
“別看了!” 周先生突然把鐵杴往地上一杵,杴頭震出的火星落在貓屍上,竟燃起幽藍的火苗,“它們是替人擋了災,再看就要纏上你了!”
陸衍沒聽。他盯着那七個牙印,突然想起昨夜點燈時,供桌布上的 “7” 字血印也是這樣排列的。火苗舔過貓屍的瞬間,他分明看見貓嘴裏的煤塊動了動,裂開細小的縫隙,滲出暗紅的汁液,在地上匯成 “井” 字的形狀。
“光緒三十一年,” 周先生的聲音突然低得像耳語,鐵杴在手裏轉得更快了,“也是這樣的七月,七只貓死在七號井井口,每只嘴裏都叼着塊煤。老礦工說,那是地脈在清點人數,一只貓頂十個礦工的命。”
陸衍的目光落在剛埋好的土堆上。那裏的泥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七道青灰色的紋路從土堆裏鑽出來,像蛇一樣朝着煤礦的方向爬。他數了數,正好七條,每條紋路裏都嵌着細小的貓毛,在晨光裏泛着銀光。
“周先生,” 他突然開口,聲音幹得發緊,“您的算盤,昨天算的是什麼賬?”
周先生的動作猛地一頓。鐵杴從手裏滑落在地,發出哐當一聲響,驚得石榴樹的葉子又掉了一地。“沒、沒什麼,” 他慌忙去撿鐵杴,袖口滑落的瞬間,陸衍看見他手腕上有圈新的牙印,青灰色的,“就是些陳年舊賬,早忘了。”
陸衍沒再追問。他注意到周先生的褲腳沾着些黑褐色的粉末,蹲下身用指尖沾了點,碾開時散出淡淡的硫磺味 —— 與父親書房暗格裏契約書的氣味一模一樣。三天前他翻開那本桑皮紙契約,前六頁都用朱砂寫着 “每代獻祭屬龍族人”,第七頁雖然空白,邊緣卻有處被咬破的缺口,形狀像極了此刻黑貓肚子上的凹陷。
“埋好了就回去吧。” 陸衍站起身,後頸的青斑又開始發燙,“天要熱了,味道該散不開了。”
周先生沒應聲,只是一個勁地往土堆上撒石灰。白色的粉末落在青灰色的泥土裏,竟滋滋地冒起煙來,在地上蝕出細小的坑洞,每個坑洞裏都滲出細小紅珠,像被踩碎的石榴籽。
陸衍轉身離開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契約堂的門檻上,不知何時多了七道抓痕。每道抓痕裏都嵌着煤渣,用指甲摳開,裏面是灰黑色的粉末,與陸瑤發間的煤塵成分一模一樣。他數了數,抓痕的深度正好是七分,與煤礦巷道的標準高度分毫不差。
回到東廂房門口時,陸衍聽見裏面傳來陸瑤的尖叫。他撞開門沖進去,正看見七縷黑發從門縫裏鑽進來,像蛇一樣纏向床角的陸瑤。那些發絲在地板上蠕動,留下青灰色的痕跡,與契約堂門口泥土裏的紋路一模一樣。
“哥!它們在數!” 陸瑤的聲音裏滿是哭腔,手裏的艾草被攥得粉碎,“一根,兩根…… 跟昨天剪頭發時一樣!”
陸衍沖過去用腳踩那些發絲,卻發現它們像鋼絲一樣堅硬,鞋底被硌得生疼。發絲斷裂的瞬間,他聽見細微的 “咔嚓” 聲,像父親書房裏的掛鍾齒輪卡住時的聲音。斷裂的發絲裏滲出暗紅的汁液,在地板上匯成細小的溪流,朝着西跨院的方向流去。
“它們怕銀器。” 陸衍想起昨夜母親給的銀簪,急忙從袖中掏出來。銀簪剛碰到發絲,那些黑發就像被火燒過一樣蜷起來,在地板上縮成七個小球,每個球裏都裹着枚細小的貓骨,泛着青灰色的光。
陸瑤突然指向窗外。石榴樹的枝椏間,七顆青果不知何時裂開了小口,每個裂口處都嵌着只貓眼,正圓睜着盯着東廂房,瞳孔裏映出的,竟是煤礦井口的樣子 —— 絞盤上纏着斷裂的鋼絲繩,井壁上嵌着無數只手,都缺了左耳。
“落了,” 陸瑤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青果落了,就該輪到人了。”
陸衍猛地回頭,看見陸瑤後頸的青斑又擴散了些,邊緣的紋路裏,竟嵌着細小的貓毛。她的指尖在牆上劃出七道痕跡,每道都深可見骨,血珠滲出的瞬間,就變成了青灰色,在牆面上連成 “7” 字的形狀。
窗外,周先生正背着雙手往賬房走。他的步伐有些奇怪,像被什麼東西拖着,後頸的衣服下,一塊青灰色的印記正慢慢擴散,形狀竟與陸衍後頸的青斑一模一樣。
陸衍低頭看向地板上的黑發小球。其中一個突然裂開,露出裏面的貓骨,骨頭上刻着極小的字,湊近看時,竟是 “陸鬆年” 三個字 —— 陸氏第一代家主的名字,與昨夜供桌布上繡的小字分毫不差。
陽光突然暗了下來。陸衍抬頭,看見七朵烏雲從煤礦的方向飄來,正好遮住陸府的上空。每朵雲裏都傳來細微的貓叫聲,像在哭,又像在笑。他數了數,正好七朵,雲朵的形狀,竟與父親書房裏那幅《江蘇礦業詳圖》上的七號井分布圖一模一樣。
他摸向後頸的青斑,那裏已經燙得像塊烙鐵。指尖沾到的黑屑越來越多,碾開時,竟在掌心拼出半張人臉的輪廓 —— 眉骨和鼻梁的形狀,像極了父親陸景明。
賬房的方向傳來算盤珠子的噼啪聲。陸衍側耳細聽,那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竟變成了密集的抓撓聲,與剛才東廂房門外的聲響一模一樣。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從土裏爬出來了。而那七只黑貓的死,不過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