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一,天剛蒙亮,省委大院裏殘雪被掃到牆角,堆成一道灰白的線。
六點五十五分,一輛掛着“省公安廳”白牌的獵豹越野沖進西門,輪胎碾過減速帶,發出“咣當”一聲,像給安靜的大院來了一記悶棍。
車門推開,先落地的是一雙黑色作戰靴,靴幫沾着泥雪,往上是藏藍警褲,再往上是束進褲腰的警服,皮帶銅扣閃着冷光。
陸蔓抬手壓了壓帽檐,短發從耳後滑出,像一柄剛磨過的匕首。
她今年二十六,省廳刑偵局副科級偵查員,專案組副組長,上頭一句話,就把她從刑偵調到“雪災秩序專案組”,專打趁災打劫的碩鼠。
專案組辦公地點設在公安廳後樓一層,原是槍械庫,臨時騰空。
門口掛塊白底黑字木牌:
“北江省雪災秩序專案組”
落款是省公安廳、省監察廳、省應急廳三家公章,紅得晃眼。
屋裏暖氣不足,牆角的立式空調呼呼吹着熱風,仍抵不住寒意。
陸蔓進門,摘下皮手套,掌心一道舊疤,像蜈蚣趴在骨節上。
她把配槍往桌上一拍,聲音脆亮:“目標、證據、抓捕方案,半小時,各組碰頭!”
沒人敢吭聲。
省廳刑偵出身的人,自帶殺氣。
第一刀落在青溪縣民政局救災科。
線報來得簡單:科長李維利用職權,把兩百頂救災帳篷倒賣給私人承包商,每頂加價三百。
陸蔓帶隊,凌晨四點出發,六點半抵青溪。
民政局辦公樓老舊,鐵門半掩,門房老頭縮在值班室烤火。
陸蔓亮證:“省廳辦案,配合。”
老頭手一抖,煤球掉在地上,火星四濺。
三樓,科長李維正在辦公室打包紙箱,帳篷標籤還掛在箱外。
陸蔓推門,李維抬頭,臉色瞬間灰敗。
“李科長,解釋一下?”
她聲音不高,卻像冰碴子刮玻璃。
李維嘴唇哆嗦:“陸……陸警官,誤會……”
“帶走。”
陸蔓手一揮,兩名偵查員上前,手銬“咔噠”一聲,李維腕上多了一圈冷鋼。
走廊裏,早起上班的工作人員探頭探腦,陸蔓目光一掃,衆人立刻縮回脖子。
她抬手看了看表7:12,距離專案組成立不到二十四小時,第一只碩鼠落網。
押人返程,獵豹越野在省委大院北門短暫停靠,辦手續。
林萬驍正好從食堂出來,手裏拎着一袋熱豆漿、四個肉包,準備回辦公室改簡報。
北門通道狹窄,兩車交匯,獵豹車窗降下,陸蔓側頭與門衛交涉。
她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半截鼻梁和緊抿的唇線。
林萬驍無意瞥了一眼,那一瞬,車窗升起,獵豹轟鳴而去,只留下一道冷白的尾氣。
他低頭咬下一口包子,肉汁燙舌,心裏卻掠過一絲莫名的涼意。
兩人第一次碰面,隔着車窗、隔着警徽、隔着尚未交匯的命運線,匆匆擦肩。
上午十點,省廳審訊室。
李維坐在鐵椅上,額頭見汗,暖氣開得太足,他卻覺得冷。
陸蔓沒急着開口,只把一摞照片攤在桌面:帳篷、出庫單、銀行流水、承包商打款記錄,每張照片邊緣都標了時間線。
她拿起其中一張,指尖輕點:“2月1日,你從民政庫提走兩百頂帳篷;2月2日,承包商給你老婆賬戶轉進六萬;2月3日,帳篷出現在鄰省五金市場,每頂加價三百五。李科長,賬平得挺快啊?”
李維喉結滾動,終於崩潰:“我……我只是小蝦米,上面還有人……”
陸蔓眸光一斂,像刀鋒劃過:“那就把上面的人吐出來,省得受罪。”
中午十二點,消息傳回省委辦公廳。
綜合二處辦公室,陶慧敏放下電話,抬頭看向林萬驍:“青溪民政局那個李維,被省廳專案組帶走了,聽說供出一條大魚,市物資辦有人坐不住了。”
林萬驍正在核對山河路橋的盡調表,聞言筆尖一頓,墨汁在紙上洇出一小團黑花。
他想起凌晨那輛獵豹越野,想起車窗裏一閃而過的側影,想起沈星瀾寄來的老糧庫出庫單,所有線頭,似乎在這一刻悄悄打了個結。
但他沒動聲色,只“嗯”了一聲,繼續埋頭寫字。
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像雪地裏新落下的腳印。
下午三點,公安廳走廊。
陸蔓端着一次性紙杯,站在窗邊喝速溶咖啡,目光落在對面牆上掛着的大幅北江省地圖上。
青溪縣的位置被紅筆圈了一個小點,旁邊貼着李維的照片。
她抬手,指尖在地圖上輕輕劃了一道線,線指向省城,像一把未出鞘的劍。
值班員跑過來:“陸組長,技偵那邊說,李維手機裏有個未接來電,機主叫程野,省城人,做建材生意,和山河路橋有往來。”
陸蔓眉梢一挑,唇角勾出一點冷意:“查。”
一個字,落地有聲。
傍晚六點,省委食堂。
林萬驍端着餐盤,剛坐下,手機震動:
程野短信:
“哥,省廳有人找我,問我山河路橋的事,我按你說的答了,沒事吧?”
林萬驍回了一個字:
“穩。”
短信發出,他抬眼,看見食堂門口走進來一個穿藏藍警服的女人。
短發,作戰靴,右手插在褲兜,左手端着不鏽鋼餐盤,目光掃過大廳,像鷹掠過雪地。
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撞,又各自移開。
陸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對大門,脊背筆直。
林萬驍低頭喝粥,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
雪後的夜來得早,窗外路燈一盞盞亮起,像無數盞冷白的燈,照在尚未交匯的命運線上。
夜裏十點,公安廳專案組辦公室。
陸蔓在白板上寫下新名字:
山河路橋——程野——林?
她盯着那個問號,指尖在桌面敲了兩下,聲音極輕,卻像敲在鼓面上。
窗外,雪又開始下了,無聲無息,卻掩蓋不住暗處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