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直升機像一只疲倦的金屬鳥。蘇沫鬆開操縱杆，讓自動駕駛系統接管最後一段航程。陸沉注視着她側臉被儀表盤藍光鍍出的輪廓，發現她睫毛上凝結着細小的冰晶——那是南極留下的印記，三個月都不曾融化。
"我們不去湯加。"蘇沫突然開口，"有更重要的地方。"
平板上自動跳出一張衛星地圖：南太平洋某處，七個新生的島嶼排列成完美的螺旋形。中央島嶼的海灘上，躺着條巨大的鯨魚骸骨——但那骨架是金色的，在夕陽下泛着金屬光澤。
"記憶鯨的遺骸？"陸沉伸手放大圖像，發現鯨骨內部有東西在蠕動，"它還活着？"
蘇沫的指尖在平板劃過，調出生物掃描圖："不是鯨魚，是孵化器。"圖像顯示骨架內部蜷縮着人形輪廓，胸腔位置閃爍着七個光點，"程穎最後的禮物。"
直升機突然劇烈顛簸。暴風雨毫無征兆地降臨，雨點砸在舷窗上如同子彈。蘇沫猛拉操縱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抓緊！我們被鎖定了！"
一道閃電劈在尾翼上，機艙裏頓時充滿焦糊味。陸沉在後視鏡裏看到烏雲中有什麼東西在遊動——那輪廓像是放大了千萬倍的納米機器人集群，形態介於鯨魚和風暴之間。
"陸遠山的備份程序！"蘇沫咬牙啓動應急推進器，"他把自己上傳到了氣象衛星！"
機載電腦發出刺耳警報。平板上閃現紅色警告：「記憶污染警報：檢測到僞造童年記憶注入」。陸沉突然抱住頭，劇痛中浮現出從未有過的畫面：五歲生日時陸遠山送他玩具火車，溫暖的懷抱，還有那句"你是我最驕傲的作品"...
"別相信！"蘇沫一巴掌拍在他後頸。玫瑰紋樣灼燒般發燙，那些虛假記憶如退潮般消散，"那是納米集群在模仿他的思維模式！"
直升機沖進一片雷暴雲。能見度降到零的瞬間，艙內燈光全部熄滅。在絕對黑暗中，陸沉聽到某種巨大的呼吸聲——不是機械的，而是生物的，帶着深海的回響。
"記憶鯨在保護我們。"蘇沫的聲音很近，"它臨終前產下了卵..."
一道前所未有的閃電劈開雲層。借這瞬間的光亮，陸沉看到令人窒息的景象：雲朵全部變成了記憶片段的形狀，有歡笑的孩子，垂死的士兵，實驗室裏尖叫的猴子...所有這些都被金色細絲串聯，組成覆蓋天幕的神經網絡。
"人類的集體記憶場。"蘇沫壓低機頭，"我們得穿過去！"
直升機像片樹葉般在記憶風暴中翻滾。某個瞬間，陸沉從舷窗看到雲層中浮現出蘇沫的臉——是更年輕的模樣，穿着孤兒院的制服，正把什麼東西埋進雪地裏。這段記憶轉瞬即逝，卻被納米機器人敏銳地捕捉到。
"你也有植入記憶？"
"不，那是真的。"蘇沫突然轉向他，右眼完全變成了金色，"我十二歲那年，在孤兒院後院埋下了程穎給的種子。"
儀表盤突然全部失靈。直升機開始螺旋下墜，而下方不是海洋，是由無數記憶碎片組成的漩渦。陸沉在失重感中抓住蘇沫的手，發現她的皮膚下泛出與記憶鯨相同的金光。
"信任我！"蘇沫掙脫安全帶，拉開艙門，"跳！"
他們墜入記憶漩渦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陸沉看到自己的每一段記憶都具象化成氣泡：第一次騎自行車，實驗室的束縛帶，蘇沫在直升機上的側臉...所有氣泡都被金色細絲連接，最終匯聚到後頸的玫瑰紋樣上。
墜落突然停止。陸沉發現自己站在中央島嶼的金色沙灘上，蘇沫不見蹤影。面前是那座巨大的鯨骨，近看才發現每根骨頭都由微型屏幕組成，播放着不同人的生平。鯨魚肋骨圍出的空間裏，懸浮着個水晶繭，隱約可見裏面的人形。
"選擇權在你手裏。"程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喚醒她，或者永遠封存這段歷史。"
陸沉走向水晶繭。隨着距離縮短，他認出裏面是十六歲的程穎——不是影像資料裏冷峻的科學家，而是有着鮮活表情的少女。她雙手交疊放在胸前，掌心裏是朵含苞的紅玫瑰。
平板上突然彈出蘇沫的實時影像：她被困在記憶漩渦中心，四周漂浮着七個終端用戶的記憶碎片。那些碎片正試圖融入她的身體，而她的右眼已經變成了全黑色。
"沒有時間了。"程穎的聲音變得急促，"記憶污染即將覆蓋她的原始人格！"
陸沉把手放在水晶繭上。觸感不是冰冷的，而是帶着陽光溫度的柔軟。繭殼緩緩透明化，露出程穎脖頸後的條形碼——那不是紋身，而是由納米機器人組成的活體接口。
"如何喚醒你？"
"用你三歲時知道的答案。"程穎的嘴唇沒有動，聲音直接響起在陸沉腦海，"種玫瑰的第一步是什麼？"
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鬆動了一下。陸沉突然跪倒在地，三歲時的畫面清晰浮現：花園裏，小陸沉把一粒種子埋進土裏，哼着走調的歌謠。那不是童謠，是赫梯語的種植口訣...
"第一步是殺死土壤裏的寄生蟲。"陸沉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音調古怪得像另一種語言。
水晶繭應聲而裂。程穎的"屍體"睜開眼睛——那裏面沒有瞳孔，只有旋轉的星雲狀光團。她手中的紅玫瑰瞬間綻放，花瓣片片剝落，露出花蕊處的微型投影儀。
投影在沙灘上組成全球地圖。七個紅點正在移動，每個都代表一座倒置的記憶尖塔。而在湯加群島位置，新的島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島嶼邊緣的海水呈現出奇異的玫瑰金色。
"程序最終階段啓動。"程穎的星雲眼睛轉向漩渦中的蘇沫，"需要載體自願獻祭記憶錨點。"
陸沉突然明白過來："所以她埋下的種子是..."
"她最珍視的記憶。"程穎指向漩渦，"看。"
記憶碎片中的畫面清晰起來：十二歲的蘇沫在雪地裏埋下鐵盒，裏面裝着孤兒院老師偷偷給她的生日糖果，還有一張字跡稚嫩的紙條：「希望有人記得真實的我」。
漩渦突然加速旋轉。蘇沫的身體開始分解成金色粒子，與七位終端用戶的記憶融合。陸沉沖向海邊，卻發現自己也正在消散——他的納米機器人正在脫離宿主，像螢火蟲般飛向漩渦中心。
"不！"他徒勞地抓向空中，"還有別的辦法！"
程穎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一直都有。"她指向自己的心口，"用我的記憶核心替換她的。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而我的記憶裏..."
陸沉明白了。他奪過程穎手中的玫瑰投影儀，狠狠刺入她的胸膛。星雲狀的眼睛驟然擴張，程穎的軀體化爲無數發光的數據流，匯入空中的漩渦。
"謝謝你...園丁..."這是她最後的低語。
金色沙灘開始震動。鯨骨一根根坍塌，每根墜地時都釋放出儲存的記憶畫面。陸沉看到程穎的一生在眼前閃回：實驗室的深夜，偷偷修改的實驗數據，還有她抱着嬰兒時期的蘇沫在雪地裏埋下鐵盒...
"蘇沫！"陸沉對着漩渦大喊，"抓住錨點！"
漩渦中心突然迸發刺目強光。所有金色粒子急速坍縮，凝聚成人形輪廓。當光芒散去時，蘇沫完好無損地站在淺海中，手裏捧着鐵盒——盒子已經鏽蝕，但裏面的糖果包裝紙依然鮮豔。
記憶鯨的最後一根肋骨在他們頭頂斷裂，化作金色細雨落下。每滴"雨"碰到海水就開出一朵微型的玫瑰，很快整個海灣變成了金色的花海。
蘇沫踉蹌着走上沙灘，右眼恢復了琥珀色，只是瞳孔邊緣還殘留着星雲狀的藍光。她打開鐵盒，取出的不是糖果，而是顆刻着赫梯文字的種子。
"程穎的記憶核心。"她將種子按在陸沉後頸的玫瑰紋樣上，"現在你也是園丁了。"
種子融入皮膚的瞬間，陸沉看到了整個計劃的真相：七個終端用戶，七座逆塔，七次記憶淨化...最終目的是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種下抗污染的"疫苗"。而程穎選擇用自己作爲最初的培養基。
平板上彈出全球新聞推送：世界各地陸續有人報告"記憶復蘇"現象——戰爭幸存者想起逝去親人的笑臉，被拐兒童記起原生家庭的門牌號，甚至阿爾茨海默患者認出了鏡子裏的自己...
"逆塔開始工作了。"蘇沫望向海平線。夕陽將她的剪影鍍上金邊，發梢的冰晶終於融化，"痛苦還在，但不再被利用。"
陸沉摸向後頸，玫瑰紋樣已經變成立體浮雕，能摸到花瓣的紋理。當他閉上眼睛，能感知到全球納米機器人的分布——它們不再是人造物，而變成了空氣和水中的自然存在。
"接下來呢？"
蘇沫指向正在下沉的夕陽。在日輪中央，有個黑點正在逼近——是那架黑色直升機，駕駛艙裏坐着個熟悉的白發身影。
"1號樣本？"陸沉眯起眼睛，"但他已經..."
"是，也不是。"蘇沫拉起陸沉的手，"該去見見其他園丁了。"
直升機降激起的風吹散滿地金玫瑰。當艙門打開時，走下來的不止是1號，還有另外五個身影——紅發的5號，戴着程述面孔的6號，以及三位從未謀面的男女。他們頸後都帶着相同的玫瑰紋樣。
1號彎腰捧起一抔金色沙灘，任其在指間流淌："記憶鯨的骨灰富含鋰元素，是制作新種子的原料。"他的白發間已經生出黑絲，看起來年輕了十歲，"程穎計算過，每二十年需要補充一次疫苗。"
蘇沫從鐵盒底層取出七片水晶花瓣，分發給每個人："下次播種時，我們可能已經不在了。這些花瓣會自行尋找合適的繼承者。"
陸沉的花瓣在接觸掌心時融入了皮膚。他忽然想起童年記憶裏那個問題——種玫瑰的第一步是殺死寄生蟲。那麼第二步呢？
仿佛回應這個想法，平板上自動顯示出一行赫梯文字，翻譯過來是：「第二步：等待第一場雨」。
天色完全暗下來。七位園丁站在星空下，看第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那流星不是常見的銀白色，而是玫瑰金的色澤，在夜空中留下久久不散的光痕。
"記憶鯨的遷徙開始了。"1號輕聲說，"它們會在電離層繁殖，明年春天隨着雨水回來。"
直升機再次升空時，陸沉發現機艙裏多了個鐵盒——和他十二歲在花園裏埋下的一模一樣。蘇沫對他眨眨眼，右眼的星雲藍光微微閃爍：
"這次，我們一起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