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卉園賞花會後的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聽泉閣外便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夾雜着幼春刻意提高的勸阻聲和另一道略顯焦急的中年女聲。
楊清瀾本就淺眠,聞聲立刻警醒。她迅速將烏木簪戴回發間,整理好衣裙走出內室。只見院中,幼春正張開雙臂,有些無措地攔着一位身着丁香色纏枝紋襦裙、頭戴珠翠的婦人。那婦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面容與楊清瀾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宇間刻着更深的憂急與世故,此刻正試圖繞過幼春往裏闖,正是楊清瀾的生母,楊玄珪的繼室夫人盧氏。
“阿娘?”楊清瀾一怔,心中訝異。父母此時應在長安城中,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戒備森嚴的華清宮?
“我的兒!”盧氏一見女兒,眼圈立刻紅了,也顧不得儀態,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楊清瀾微微蹙眉,“你沒事吧?可嚇死爲娘了!”
“女兒無事。阿娘,您怎麼來了?”楊清瀾扶着母親在尚未完全收拾利落的廳中坐下,示意幼春去守着門口。
“怎能不來?!”盧氏拍着胸口,心有餘悸,壓低了聲音,語速又快又急,“長安城裏都傳遍了!太子殿下……還有鄂王、光王,在華清宮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被廢爲庶人!你阿爺在國子監聽到消息,當場就差點暈過去!這是塌天的大禍啊!”
她緊緊攥着女兒的手,指尖冰涼:“我們楊家雖說與東宮素無深交,可你……你和你三妹妹玉環都在宮裏!尤其是你,前些日子剛在御前露過臉,又得了惠妃娘娘的‘青眼’,這風口浪尖上,阿爺和阿娘在長安是坐立難安,生怕你們被牽連進去!你阿爺連夜托關系、使銀子,好不容易才求得一個隨駕運送典籍的由頭,我們天不亮就趕過來了!”
原來如此。楊清瀾心中了然。太子被廢,朝野震動。作爲弘農楊氏的一員,又與正處於漩渦中心的壽王夫婦關系密切,父親楊玄珪的擔憂絕非多餘。在官場沉浮多年,他太清楚這等政治風暴的殘酷,動輒便是抄家滅族之禍。
“讓阿爺阿娘擔憂了,是女兒不孝。”楊清瀾垂下眼睫,語氣帶着歉然,“女兒與三妹妹一直謹言慎行,並未卷入此事。”
“謹言慎行?”盧氏卻並未放心,目光銳利地掃過屋內尚未完全消除的搜查痕跡,聲音壓得更低,“那前夜龍武軍搜查各宮苑,聽說連你這聽泉閣也未能幸免,這又是爲何?清瀾,你老實告訴阿娘,你到底……知不知道些什麼?或者,手裏有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楊清瀾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阿娘多慮了。那夜搜查聲勢浩大,椒房苑內各處偏院幾乎都被查過,並非獨女兒一處。想必是陛下震怒,要肅清宮禁,與女兒並無幹系。女兒能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她語氣坦然,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
盧氏盯着女兒看了半晌,見她神色平靜,不似作僞,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眉頭依舊緊鎖:“沒有便好,沒有便好……你是不知道,如今這情勢……唉!”她重重嘆了口氣,“太子倒台,惠妃娘娘和壽王殿下看似風光無限,可這聖心難測,誰知下一刻又會如何?你阿爺說,如今朝中暗流涌動,不少原先依附東宮的官員都在急着撇清關系,另尋門路,也有不少人等着看楊家的笑話,看壽王能否真的入主東宮……”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長安城內的風雲變幻,語氣中充滿了對家族前途的憂慮。楊清瀾默默聽着,心中卻是一片清明。父親的擔憂,母親的焦慮,都源於對權力的恐懼與渴望。他們希望借助女兒與壽王、惠妃的關系更進一步,又害怕在這驚濤駭浪中舟覆人亡。這種矛盾而現實的心態,正是這個時代許多官宦家族的縮影。
“阿娘,”待盧氏情緒稍平,楊清瀾才緩緩開口,聲音沉穩,“阿爺和阿娘的擔憂,女兒明白。只是,越是此時,我們越需沉住氣。陛下聖心獨斷,非我等臣子所能揣測。妄動,不如靜觀。女兒在宮中,自會萬事小心,絕不會行差踏錯,連累家族。也請阿爺在朝中,謹言慎行,靜待時機。”
她這番話,既是安撫,也是提醒。提醒父母不要在這敏感時刻,做出任何授人以柄的舉動。
盧氏有些訝異地看着女兒。不過月餘未見,她感覺女兒似乎變了些許。少了幾分往日的清高疏離,多了幾分沉靜通透,言語間竟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她張了張嘴,還想再叮囑些什麼,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嘆息:“你……你心中有數便好。總之,一切以保全自身,保全家族爲重。”
送走心神不寧的盧氏,楊清瀾獨立院中,初夏的陽光已有些灼人,但她卻感到一絲寒意。家族的觸角已然伸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對這宮闈風波。她的一舉一動,不僅關乎自身安危,也牽動着身後整個家族的命運。
這讓她肩上的擔子,又沉重了幾分。
母親的到訪,像一塊投入心湖的巨石,打破了楊清瀾試圖維持的表面平靜。家族的憂慮與期望,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她身上,讓她每一步都需更加謹慎。
約定的申時將至。楊清瀾仔細檢查了妝容衣飾,確保那支烏木簪藏得毫無破綻,這才帶着幼春,看似隨意地向靜心苑方向走去。沿途,她能感覺到暗處若有若無的視線,想必武惠妃並未放鬆對她的監視。
靜心苑依舊門庭冷落。常嬤嬤早已候在門口,見到她,無聲地行了一禮,便引着她入內,全程未有只言片語,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尋常訪客。
苑內,李清依舊在那茅亭之中。石桌上除了茶具,還攤開放着一本古籍和幾枚鏽跡斑斑的古錢幣。他今日穿着一身墨青色常服,少了幾分飄逸,多了幾分沉穩。
“楊娘子來了。”他起身,語氣平淡如常,“請看這枚‘永通萬國’錢,其上紋路,是否與訛獸尾部的雲紋有幾分神似?”他指向其中一枚古錢,開門見山,直接將話題引向了學術探討。
楊清瀾會意,走上前,拿起那枚古錢,假意仔細端詳,口中應和着:“確實,這卷曲的線條,與《西山經》所述訛獸‘其狀如菟,尾有雲紋’頗爲契合。六郎君好眼力。”她借着俯身看錢的間隙,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東西在我這裏,但不知是何物,恐有眼線。”
李清面色不變,執起茶壺爲她斟茶,動作流暢自然,同樣低聲回應,語速極快:“可知其形制、材質?”
“入手冰涼,扁平,約拇指大小,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上有奇異刻紋,不似中原文字。”楊清瀾借着放下古錢的動作,低聲描述。
李清斟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眸中閃過一絲銳光,旋即恢復平靜。他放下茶壺,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卻帶着一絲凝重:“可是形如虎符,上半部刻有狴犴(bì àn)之形,下有北鬥七星暗刻?”
楊清瀾心中劇震!他竟知道!而且描述得分毫不差!那物件上的異獸,她之前未能完全認出,經他一點,正是龍生九子中的第四子狴犴,形似虎,有威力,常用於獄門或官衙正堂兩側,象征公正無私,也有鎮守之意。而北鬥七星……這組合絕非尋常!
“正是!”她肯定道,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清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目光卻銳利地掃過苑門方向,確認無人窺探,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氣音說道:“此乃‘狴犴令’。”
狴犴令?楊清瀾從未聽過此物。
“非官制,乃私符。”李清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持此令者,可號令一支不在明面、直屬……某位貴人的暗衛。此衛專司監察、密報、乃至……清除異己。”
楊清瀾倒吸一口涼氣,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暗衛!私符!直屬某位貴人?!這“某位貴人”是誰?答案幾乎呼之欲出!除了當今陛下,還有誰能擁有如此力量?而壽王,竟然持有此物!他是在何種情況下得到的?陛下賜予?還是……他通過某種渠道暗中掌控?
無論哪種,這狴犴令都是足以引發腥風血雨的致命之物!難怪壽王在被陛下留置問話時,如此焦急地要將其轉移!難怪龍武軍會連夜大肆搜查!武惠妃恐怕也在瘋狂尋找此物!誰掌握了這支暗衛,誰就相當於在黑暗中握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他爲何要交給我?又爲何要轉交給你?”楊清瀾聲音發緊,感到手中的茶杯都變得燙手。
李清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交給你,或因你身處局外,不易引人懷疑,且……他信你能護住玉環。轉交於我……”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之色,“或許他認爲,唯有在我手中,此物才不至於被濫用,或可成爲關鍵時刻……平衡局勢的一顆棋子。”
他伸手,看似隨意地翻動桌上的書頁,低聲道:“此物如今是燙手山芋,留在你手中太過危險。但我此刻也不便直接接手,恐引人生疑。你需再保管幾日,待風頭稍緩,我自有辦法取回。”
楊清瀾心領神會。如今各方目光都盯着壽王和她,以及可能存在的靜心苑,此時轉移,無異於自曝。
“我明白了。”她沉聲道,“我會小心。”
正事談完,兩人又就着那枚“永通萬國”錢和《八荒異獸圖》討論了片刻,聲音也恢復了正常音量,仿佛真的只是一場愉快的學術交流。
半個時辰後,楊清瀾起身告辭。常嬤嬤依舊沉默地將她送至苑門。
走出靜心苑,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楊清瀾看似平靜,心中卻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狴犴令!皇帝直轄的暗衛力量!她竟然手持着如此可怕的權柄之物!雖然這權柄她無法動用,但其象征的意義和帶來的危險,足以讓她如履薄冰。
壽王的信任,李清的托付,家族的期望,武惠妃的敵視,皇帝的莫測……所有的線都纏繞在一起,而她手中這枚小小的“狴犴令”,似乎成了解開這團亂麻的關鍵,也可能是引爆一切的導火索。
她抬頭望向暮色漸合的宮闕,飛檐鬥拱在夕陽下勾勒出森然的輪廓。
這華清宮的棋局,因這枚“暗棋”的落下,變得更加凶險,也更加撲朔迷離了。
她握緊了袖中的手,指尖觸及那烏木簪的冰涼,心底也開始思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