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靜心苑歸來,楊清瀾如同懷抱一團無聲燃燒的炭火,表面平靜,內裏卻焦灼萬分。“狴犴令”三字如同烙印,刻在她的心頭。她將那支烏木簪檢查了又檢查,確保藏匿萬無一失,方才稍稍定神。然而,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安全。武惠妃的監視,皇帝的莫測,以及這枚令牌本身所代表的巨大風險,都讓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她更加深居簡出,連去錦雲院也減少了次數,以免將可能的禍水引向尚不知情的楊玉環。壽王李清自那日回府後,似乎更加忙碌,甚少在內院停留,眉宇間的沉鬱也一日深過一日。楊玉環雖得了丈夫平安歸來的準信,但那無形的隔閡與丈夫周身籠罩的低氣壓,讓她愈發小心翼翼,明媚的笑容也黯淡了許多。華清宮的氣氛,在太子被廢後,陷入了一種更加詭異而壓抑的僵持。
這日清晨,楊清瀾正對着一卷《神農本草經》出神,幼春卻白着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娘、娘子!不好了!三娘子……三娘子她……”
楊清瀾心頭猛地一墜,霍然起身:“三妹怎麼了?!”
“三娘子……她……她的臉……”幼春指着錦雲院的方向,語無倫次,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臉上突然起了好多紅疹,又痛又癢,太醫看了……說是……說是可能沾染了不幹淨的東西,若處理不當,恐會……恐會留疤!”
留疤?!
楊清瀾腦中“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穩。對於倚仗容貌生存於後宮的女子而言,臉若受損,無異於前程盡毀!尤其是在這皇帝已然矚目、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的關頭!
她再也顧不得其他,提起裙擺便向外沖去。
錦雲院內已亂作一團。宮女內侍個個面如土色,噤若寒蟬。寢殿內,楊玉環伏在錦被中,肩膀劇烈聳動,壓抑的哭聲如同受傷的小獸,令人心碎。她的臉上,從額角到下頜,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疹子,有些地方已被抓破,滲出組織液,原本傾國傾城的容顏,此刻看起來頗爲可怖。
壽王李清臉色鐵青地站在床榻邊,拳頭緊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是滔天的怒火與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兩名太醫正戰戰兢兢地在一旁商議方子,額上冷汗涔涔。
“怎麼回事?!”楊清瀾強壓着心悸,走到床邊,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啞。
一名年紀稍長的太醫連忙回稟:“回大娘子,王妃此症來得急驟,依脈象和表征看,似是接觸了某種極烈的過敏之物。像是……像是某種花粉或香料與王妃體質相沖,又或是……或是……”
他吞吞吐吐,不敢再說下去。
“或是什麼?”壽王李清的聲音冰冷刺骨。
“或是……有人用了相克之物,故意引發……”另一名太醫壯着膽子低聲道。
殿內瞬間死寂。故意引發?!這是赤裸裸的謀害!
楊玉環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驚恐地望向壽王和楊清瀾,美眸中充滿了恐懼與難以置信。
“查!”壽王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帶着凜冽的殺意,“給本王徹查!王妃近日接觸過的所有物品、飲食、香料、衣物,一應經手之人,全部給本王拘起來!嚴加審問!”
“王爺息怒!”楊清瀾連忙出聲,她尚存一絲理智,“此事不宜聲張!若真是有人故意爲之,如此大動幹戈,只怕會打草驚蛇,甚至……逼得對方狗急跳牆,毀掉證據!”
壽王猛地轉頭看向她,眼中怒火熊熊,但終究還有一絲清明。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對太醫吼道:“還愣着幹什麼!想辦法!若是治不好王妃的臉,本王要你們的腦袋!”
太醫們連滾爬地去斟酌藥方了。
楊清瀾坐到床邊,輕輕握住楊玉環因恐懼而冰涼的手,柔聲安撫:“三妹別怕,阿姊在這裏。太醫定有法子治好你的。”她又看向壽王,“王爺,當務之急是穩住三妹的情緒,配合太醫治療。追查之事,需暗中進行,尤其要查清三妹昨日至今,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見過什麼特別的人。”
她心中已有猜測。在這華清宮中,有動機、有能力對楊玉環下此毒手的,屈指可數。武惠妃的嫌疑最大!她無法容忍楊玉環奪走皇帝的關注,更害怕壽王借勢上位,用這種陰損手段毀掉楊玉環最大的資本,無疑是打擊壽王、鞏固自身地位的有效方式!
壽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了一眼床上哭泣不止的妻子,又看了一眼冷靜分析的楊清瀾,沉聲道:“本王知道了。此事……便有勞阿姊多費心照料玉環。”他對楊清瀾的稱呼,在不自覺中帶上了一絲依賴與信任。
楊清瀾點了點頭。此刻,她們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接下來的兩日,錦雲院如同被陰雲籠罩。楊玉環臉上的紅疹在太醫的精心治療下,雖未繼續惡化,但消退得極爲緩慢,那刺目的紅色和隱約的疤痕讓她幾乎崩潰,整日以淚洗面,不肯見人。壽王動用了自己的心腹暗中查探,卻進展甚微。所有經手的物品似乎都幹幹淨淨,找不到明確的證據指向任何人。
而皇帝那邊,在得知楊玉環“突發惡疾,容顏有損”後,只是派高力士前來探望了一次,賞賜了些名貴藥材,並未多言,更未親自前來。這份看似平常的“關懷”,在這種敏感時刻,卻透着一絲耐人尋味的冷淡。仿佛那顆曾被撩動的心,因這突如其來的“瑕疵”而迅速冷卻了下去。
這更坐實了楊清瀾的猜測。下手之人,時機拿捏得極準,效果更是立竿見影!
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更讓楊清瀾心驚的消息傳來——武惠妃以“宮中近日多事,需清淨禮佛”爲由,向陛下進言,建議讓仍在“病中”、不宜面聖的壽王妃楊玉環,先行返回長安壽王府“靜養”!
此舉看似關懷,實則狠毒!這是在楊玉環容貌受損、聖眷可能動搖之時,要將她徹底驅離權力中心,遠離皇帝的視線!一旦離開華清宮,再想回來,只怕難如登天!而失去了王妃這份“光彩”的庇護,回到長安那個更爲復雜的環境中,楊玉環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消息傳到錦雲院,楊玉環當場暈厥過去。壽王將自己關在書房內,整整一日未曾出門,書房內不時傳來器物碎裂之聲。
風雨欲來,大廈將傾之感,從未如此刻般強烈。
楊清瀾站在聽泉閣的窗前,望着窗外依舊明媚的夏日景致,卻只覺得渾身發冷。武惠妃的攻勢,一環扣一環,狠辣而精準。她們似乎已陷入了絕境。
發間的烏木簪,此刻重若千鈞。
難道,真的要動用那最後的手段了嗎?可是,該如何用?用了之後,又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與迷茫。
錦雲院內彌漫着一種近乎絕望的氣息。楊玉環醒來後,不再哭泣,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帳頂,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壽王從書房出來時,眼底布滿血絲,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那是一種雄心受挫、連身邊人都無法保護的頹敗與憤怒。
武惠妃“建議”壽王妃返京靜養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傳遍華清宮。之前那些或明或暗投向壽王夫婦的目光,頓時變得復雜起來,同情、惋惜、幸災樂禍兼而有之。世態炎涼,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楊清瀾心知,不能再猶豫了。武惠妃此舉,不僅是針對楊玉環,更是對壽王勢力的沉重打擊,也是在試探皇帝的態度。若他們就此認輸,不僅楊玉環前途盡毀,壽王恐怕也會徹底失勢,屆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自身以及身後的家族,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那枚“狴犴令”,或許是唯一破局的希望。但如何用?直接以此要挾武惠妃?無異於以卵擊石,且無法證明此事與她有關。將令牌交給皇帝?且不說如何解釋令牌來源,在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指控寵妃謀害兒媳,風險巨大,皇帝會信誰尚未可知。
唯一的突破口,或許在於李清。他既然知曉令牌來歷與用途,或許也有動用或制約這支力量的方法?
事不宜遲!必須立刻再見李清!
然而,就在她苦思如何不引人注目地再次前往靜心苑時,常嬤嬤卻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在聽泉閣。
“楊娘子,”常嬤嬤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郎君讓老奴傳話,今夜子時,請娘子務必設法獨自一人到蓮池小瀛洲。郎君有要事相商,關乎王妃安危。”
小瀛洲?又是小瀛洲!那個曾發生過裴光庭誘騙楊玉環的是非之地!李清爲何要選在那裏?而且是在深夜子時?
楊清瀾心中瞬間疑心四起,經歷了這許多,她無法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曾數次施以援手的李清。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利用她對楊玉環的關心,引她入彀?
“六郎君爲何選在彼時彼地?”她盯着常嬤嬤,目光銳利。
常嬤嬤垂眸,語氣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郎君只說,白日人多眼雜,唯有夜深,魚兒才會浮出水面。地點選在那裏,自有其道理。娘子若信郎君,便依言前往。若不信……”她頓了頓,“郎君說,他不會強求,但王妃之事,恐再無轉圜之機。”
話已至此,楊清瀾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楊玉環的處境已岌岌可危,任何一絲可能的機會,她都不能放過。縱然前方可能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去闖一闖!
“我知道了。”她沉聲道,“請回復六郎君,清瀾準時赴約。”
是夜,月黑風高。濃雲遮蔽了星月,華清宮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只有各處主要殿宇和巡邏禁軍手中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出零星微弱的光暈,更添幾分詭秘。
楊清瀾借口白日受了驚嚇,早早遣退了幼春,獨自一人留在房內。待到接近子時,她換上一身早已準備好的、與夜色融爲一體的深青色衣裙,將烏木簪牢牢固定在發間,深吸一口氣,如同暗夜中的狸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聽泉閣。
白日的暑氣已散,夜風帶着涼意,吹拂着宮苑中的草木,發出沙沙的聲響,掩蓋了她細微的腳步聲。她憑借着記憶和對危險的直覺,避開固定的巡邏路線,專挑陰影處和偏僻小徑,再次向着西苑蓮池方向潛行。
越靠近蓮池,守衛似乎越發稀疏,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小瀛洲水榭黑黢黢地立在池心,在濃重的夜色裏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
她藏身於上次那處假山之後,屏息凝神,仔細觀察着四周。時間一點點流逝,除了風聲水聲,並無任何異動。李清還未到?還是……
就在她心生焦灼之際,一陣極輕微的、衣袂拂過草葉的窸窣聲自另一側傳來。她心中一緊,凝目望去,只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同樣融於夜色,正沿着池畔快速而謹慎地向小瀛洲靠近。
是李清!他來了!
楊清瀾心中一喜,正欲現身,另一個方向,卻突然出現了兩道鬼鬼祟祟的黑影!那兩人動作敏捷,借着地形掩護,竟似乎也是沖着水榭而去,目標直指李清!
有埋伏!
楊清瀾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個陷阱!是誰?武惠妃?還是太子餘孽?
那兩名黑影顯然訓練有素,一左一右,呈夾擊之勢,手中寒光閃爍,顯然是利刃!而李清似乎並未察覺身後的危險,依舊向着水榭走去!
千鈞一發之際,楊清瀾不及細想,猛地從假山後竄出,同時將早已握在手中的一塊石子,用力擲向李清前方的水面!
“噗通!”石子落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李清腳步猛地一頓,霍然回頭!幾乎在同一時間,那兩名刺客也發現了異狀,見行蹤敗露,不再隱藏,低喝一聲,揮刀便向李清撲去!
“六郎君小心!”楊清瀾失聲驚呼。
然而,預想中的血腥場面並未發生。就在刺客暴起的瞬間,小瀛洲陰暗的廊柱後、蓮池茂密的荷葉下,竟如同鬼魅般驟然掠出四道黑影!他們動作更快,更狠,無聲無息,手中短刃在黑暗中劃出致命的弧線,精準地迎上了那兩名刺客!
金鐵交鳴之聲短暫而急促地響起,伴隨着悶哼與重物倒地的聲音。不過眨眼功夫,那兩名意圖行刺的黑影已癱倒在地,咽喉處各有一道細細的血線,再無生息。而那四道後來出現的黑影,則在解決目標後,對着李清的方向無聲一禮,隨即迅速拖起屍體,再次隱沒於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幹淨利落得讓人心底發寒。
楊清瀾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那四人……就是“狴犴令”所號令的暗衛嗎?李清他竟然……已經能動用這支力量?還是說,他本身就與這支力量有着更深的聯系?
李清緩緩轉過身,看向驚魂未定的楊清瀾,月光偶爾從雲縫中漏下,映照出他清俊卻冷冽的側顏。他走到她面前,目光復雜:“你沒事吧?”
“他們……是誰派來的?”楊清瀾聲音微顫。
“不重要了。”李清語氣平淡,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去了塵埃,“重要的是,他們證明了,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了。”他伸出手,目光落在她的發間,“東西,帶來了嗎?”
楊清瀾定了定神,取下那支烏木簪,擰開,將那枚冰涼沉重的“狴犴令”取出,放入李清手中。令牌入手的那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
李清接過令牌,指尖在那狴犴圖騰上輕輕摩挲,眼中閃過一絲晦暗難明的光芒。他將其收入袖中,抬眸看她,語氣鄭重:“今夜之事,多謝。若非你示警,雖無大礙,卻也麻煩。”
他頓了頓,繼續道:“玉環之事,我已有些頭緒。毀容之物,並非尋常花粉香料,而是一種產自嶺南的稀有藤蔓汁液,混合了西域的一種礦石粉,需特定引子方能激發。此物罕見,宮中來源有限。暗衛已在追查。”
原來他今夜冒險約見,不僅是爲了取回令牌,更是已經着手調查楊玉環被害之事!甚至不惜以自身爲餌,引出可能的敵人!
“那惠妃娘娘建議三妹返京之事……”楊清瀾急切問道。
“此事你暫且不必憂心。”李清眼中掠過一絲冷意,“陛下雖未明確表態,但也未立刻準奏。只要玉環的臉有治愈之望,此事便有轉機。當務之急,是找到解藥,並拿到確鑿證據。”
他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近日無論聽到任何消息,都保持冷靜。一切,有我。”
一句“一切,有我”,在此刻聽來,竟比任何承諾都更有力量。
楊清瀾看着他沉靜如水的眼眸,心中翻騰的驚懼與不安,竟奇異地平復了些許。她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迅速沒入來時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