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瀛洲夜間的血腥插曲,被悄然掩蓋在華清宮溫潤的水汽與晨曦之中,仿佛從未發生。然而,那瞬間斃命的刺客,以及李清手中那枚已然易主的“狴犴令”,都預示着潛藏於平靜水面下的暗流,非但沒有因太子的倒台而平息,反而更加洶涌湍急。
楊清瀾回到聽泉閣,換下夜行衣衫,將那支空了的烏木簪重新簪好,心緒卻久久難平。李清的深不可測,暗衛的凌厲狠絕,都讓她對這座宮闈的凶險有了更深層的認知。她不再是那個僅憑先知和些許機敏周旋的穿越者,而是真正踏入了權力絞殺戰場的參與者。
接下來的幾日,華清宮表面依舊維持着暴風雨後的詭異平靜。但細心的楊清瀾通過幼春以及那位負責采買的管事娘子,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漣漪。
朝堂之上,廢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雖已被囚,但其多年經營的勢力盤根錯節,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清除。太子太傅、兼領吏部侍郎的盧奐(歷史上爲張九齡罷相後接任者之一,此處稍作調整)聯合一批清流文官及與東宮關系密切的地方節度使,接連上疏,言辭懇切卻又暗藏機鋒。奏疏中雖不敢明言太子冤枉,卻反復強調“儲君乃國本,不可輕動”, “陛下聖明,當查清原委,毋使小人構陷得逞”,甚至隱隱將矛頭指向“後宮幹政”、“方士惑主”。
這些奏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雖未掀起巨浪,卻也攪動了朝局。皇帝李隆基的態度變得愈發微妙。他既未嚴懲上疏的官員,顯示其“廣開言路”的胸襟,也未對廢太子等人表現出任何寬宥之意,只是將奏疏留中不發,沉着臉繼續處理政務,前往長生殿與張果老論道的次數卻明顯增多了。
與此同時,一些關於壽王李清“德不配位”、“結交方外、窺測禁中”的流言,也開始在官員中悄然散播。雖未形成氣候,但其用心之險惡,不言而喻——這是在太子倒台後,急於爲武惠妃和壽王樹敵,試圖將禍水東引。
“娘子,聽說今日朝會上,又有御史言官提及皇子當修身養德,遠離怪力亂神,雖未點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說的是誰。”幼春將從管事娘子那裏聽來的消息低聲稟報,“還有,奴婢聽說,長安城裏,一些原本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商賈,最近似乎都在暗中變賣產業,籌措巨資,不知意欲何爲……”
楊清瀾默默聽着,心中冷笑。太子餘黨果然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他們在朝堂以“國本”“清議”爲武器,在暗中散布流言中傷對手,甚至可能正在籌集資金,準備進行更瘋狂的反撲或是用於打通關節。這是一股雖然遭受重創,卻依舊擁有相當能量、並且在絕望中可能更加不擇手段的力量。
而武惠妃這邊,也並未因暫時的勝利而放鬆。凝香殿似乎安靜了許多,但楊清瀾能感覺到,那種無形的監視並未撤去,反而更加嚴密。武惠妃在等待,等待皇帝對壽王妃去留的最終決斷,也在等待徹底鏟除太子餘孽、穩固自身地位的最佳時機。
就在這各方勢力於無聲處角力、局面僵持之際,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破了表面的平衡——被幽禁在長安東宮別院的前太子李瑛,因“憂懼過度,染病身亡”!
消息傳到華清宮,舉宮皆驚!
病死?在這個節骨眼上?未免太過巧合!
楊清瀾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給楊玉環喂藥。她的手微微一顫,藥汁險些灑出。歷史上,李瑛確實在被廢後不久與鄂王、光王一同被賜死。但此刻傳來的卻是“病亡”?是皇帝終於下了殺手,卻礙於名聲遮掩?還是……有人迫不及待,搶先動手,僞造了現場?
無論是哪種,都意味着,流血的閘門,已經被徹底拉開!太子的“病亡”,無疑會極大地刺激太子餘黨,很可能引發他們更激烈、更不計後果的反撲!
躺在床上的楊玉環似乎也感知到了這消息帶來的不祥,瑟縮了一下,眼中懼意更深。
壽王李清在得知消息後,將自己關在書房的時間更長了。楊清瀾偶爾在錦雲院外遇見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間凝聚的沉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那畢竟是他的兄長,即便政見不合,爭鬥不休,血脈相連的兄弟驟然“病亡”,又是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其心境之復雜,可想而知。
就在太子死訊傳來後的第二天,李清通過常嬤嬤,給楊清瀾送來了一小盒密封的、散發着奇異清香的綠色藥膏,以及一張字條,上面只有四個字:“每日敷用。”
這是……治療楊玉環臉傷的藥?他找到了解藥?還是……從張果老那裏得來的?楊清瀾心中驚疑不定,但看着楊玉環那滿是紅疹疤痕、日漸憔悴的臉龐,她別無選擇。
她親自爲楊玉環清洗、敷藥。那藥膏觸感清涼,帶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草木生機。令人驚喜的是,不過敷用了兩次,楊玉環臉上的紅疹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退,那刺目的紅色變淡,破損處也開始結痂愈合!
希望,如同黑暗中透出的一絲微光,重新燃起。
然而,楊清瀾還來不及爲堂妹的好轉感到欣慰,另一場更大的風暴,已伴隨着欽天監一道緊急的星象奏報,驟然降臨——
“太白經天,犯紫微垣輔星!主……主兵戈、喪亂,恐有臣子犯上,禍起宮闈!”
第十二章 餘波暗涌(下)
“太白經天,犯紫微垣輔星!”
欽天監的緊急奏報,如同一聲驚雷,在本就暗流洶涌的華清宮炸響!太白星(金星)白日可見,劃過天空,侵犯象征帝星及輔佐大臣的紫微垣,這在篤信天人感應的古代,是極其凶險的天象預警!直指臣子作亂,禍起蕭牆!
一時間,華清宮內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結合前不久太子兵圍凝香殿、旋即被廢乃至“病亡”的一系列事件,這星象仿佛成了這一切的鐵證和延續,預示着更大的動蕩還在後面。
皇帝李隆基在長生殿內勃然大怒,據聞當場砸碎了張果老進獻的一套煉丹玉器!他嚴令欽天監詳查星象所指,同時下旨徹查宮禁,言語間已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了所有可能“犯上”的勢力——是太子餘孽賊心不死?是其他皇子心懷叵測?還是朝中有人暗中勾結?
肅殺之氣,瞬間籠罩了整個離宮。龍武軍的巡邏變得更加頻繁和警惕,盤查也愈發嚴厲,甚至開始有官員被秘密帶走問話。一種人人自危的恐懼感,如同瘟疫般蔓延。
在這片恐慌之中,武惠妃的動作卻愈發顯得意味深長。她不再深居凝香殿,反而開始頻繁出現在皇帝身邊,溫言勸慰,表現出極大的擔憂與對皇帝的忠誠。同時,她以“穩定宮闈、徹查奸佞”爲名,向皇帝進言,加強了對自己和壽王所居宮苑的“保護”,實則是更嚴密的監控。她似乎想借此天象,將潛在的威脅一網打盡,尤其是……那個容貌正在奇跡般恢復的壽王妃,以及她背後可能知曉某些秘密的楊清瀾。
楊清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欽天監的奏報太過巧合,簡直像是爲某些人量身定做的發難借口!她不相信這僅僅是天意,更可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是誰在利用星象興風作浪?是狗急跳牆的太子餘黨,想攪渾水,趁機作亂?還是武惠妃,想借此機會徹底清除異己,包括可能威脅到她的楊玉環?
而李清送來的那盒神奇藥膏,雖然緩解了楊玉環的臉傷,卻也讓她暴露在更危險的境地——一旦被武惠妃發現楊玉環的臉正在迅速好轉,她絕不會坐視不理!
果然,就在星象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幼春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楊清瀾,錦雲院負責煎藥的丫鬟換了一個生面孔,據說是惠妃娘娘“體恤”王妃病體,特意從尚藥局撥來的“熟手”!
監視已經滲透到了如此細致的地步!
楊清瀾心知,必須盡快將藥膏轉移,或者找到更安全的敷藥方式。她再次想到了李清。只有他,或許有辦法應對眼前的困局。
然而,沒等她設法聯系,當夜子時,那枚熟悉的、包着小石子的絹布再次從窗外投入聽泉閣。展開,上面只有簡練的一句話:“明日巳時,百卉園東南角,紫藤架下。”
又是百卉園?楊清瀾蹙眉。那裏雖比小瀛洲人多,但在目前風聲鶴唳的情況下,同樣危險。但李清的安排,必有深意。
次日巳時,楊清瀾依約前往百卉園。與前次賞花會的暗流涌動不同,今日的百卉園明顯冷清了許多,只有零星幾個宮人低頭快步走過,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壓抑的緊張。
她走到東南角的紫藤架下,此時紫藤花期已過,只剩下濃密的綠葉,形成了一片相對隱蔽的空間。李清已等在那裏,他今日穿着一身近乎於灰的淡青色常服,幾乎與周圍的綠意融爲一體,神色依舊是慣常的沉靜,只是眼底似乎比平日多了幾分凝肅。
“星象之事,你怎麼看?”楊清瀾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
“人爲。”李清言簡意賅,他目光掃過四周,確認無人靠近,才低聲道,“欽天監內,並非鐵板一塊。有人需要這樣一個‘天意’。”
“是太子的人?還是惠妃?”楊清瀾追問。
“或許皆有。”李清眸光深邃,“太子餘黨欲借此煽風點火,制造混亂,或可渾水摸魚。而惠妃娘娘……她需要一把更快的刀,在陛下因太子之死可能產生的些許悔意蔓延之前,徹底釘死所有敵人,包括……潛在的威脅。”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楊清瀾一眼。
楊清瀾心中一凜,知道他指的是正在恢復的楊玉環。“那藥膏……”
“藥膏之事,我已安排。”李清打斷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看似普通的白玉胭脂盒,遞給她,“將此物交予玉環,就說是我尋來的養顏秘方,讓她每日摻在尋常面脂中使用,效用雖慢些,但不易惹人懷疑。原先那盒,即刻處理掉,勿留痕跡。”
楊清瀾接過那看似尋常的胭脂盒,心中稍安。李清果然思慮周全。
“還有,”李清語氣加重了幾分,“近日無論發生何事,切記,穩住自身,莫要輕易出頭,更不可讓人察覺你與我有過多牽扯。風暴將至,獨善其身方是上策。”
他這話,既是提醒,也是保護。
楊清瀾鄭重點頭:“我明白。”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那……‘狴犴令’……”
李清目光微閃,淡淡道:“它自有其用處。有些人,既然按捺不住跳了出來,正好借此機會,看清他們的真面目,亦可……剪除一些過於礙眼的枝蔓。”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掌控局勢的自信與一絲凜冽的殺意。楊清瀾知道,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已經開始運轉。這場由星象引發的危機,對他而言,或許也是一次反擊與清理的機會。
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便如同偶然在此相遇、閒聊片刻的陌生人般,自然地分開了。
楊清瀾握着那盒白玉胭脂,走在回聽泉閣的路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她腳下形成斑駁的光影。她知道,李清已經布下了他的棋局。而她自己,在這盤越來越復雜的棋中,需要更加小心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欽天監的星象警告,如同一張催命符,高懸於華清宮上空。
而這張符,最終會應在誰的頭上?
答案,或許很快便會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