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瀛洲夜談之後,華清宮內的氣氛愈發詭譎。表面上,因星象引發的恐慌在皇帝聆聽雅樂後似乎稍有緩解,但暗地裏的較量,卻讓每一口呼吸都帶着沉重的壓力。
楊清瀾依循李清的囑咐,更加細心地照料楊玉環,那摻了解藥的白玉胭脂盒被僞裝成尋常妝奩中的一件,每日使用,不敢間斷。楊玉環臉上的傷痕果然在緩慢而堅定地消退,新生的肌膚雖還略顯粉嫩,但已無礙觀瞻,甚至因這份病後的柔弱,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風致。只是她經此大變,性情沉靜了不少,往日那份天真爛漫的笑容難得一見,眉宇間總籠着一層淡淡的輕愁與驚懼。
壽王李清在得到楊清瀾“靜觀其變”的回復後,雖仍顯焦灼,卻也勉強按捺下來,不再如之前那般頻繁外出或關在書房發怒,只是待在錦雲院陪伴妻子的時間明顯多了起來。這份患難中的相守,似乎讓夫妻二人之間那層無形的薄冰,稍稍融化了些許。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這看似僵持的局面下,一股更加強大且老謀深算的力量,開始悄然介入這場圍繞儲位和後宮展開的激烈博弈。
這日,皇帝李隆基於政務閒暇,召見幾位近臣於長生殿偏殿議事。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宰相和尚書,一個身着紫袍、面容富態、眉眼間總帶着三分笑意卻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官員,格外引人注目。他便是現任吏部侍郎、兼領度支郎中,深受皇帝信賴,且與武惠妃關系密切的李林甫。
李林甫言語不多,多數時候只是垂首恭聽,但每當皇帝問及吏部考課或財政度支時,他總能對答如流,數據精準,條理清晰,引得皇帝頻頻頷首。其人心思之縝密,對聖意揣摩之精準,可見一斑。
議事間隙,皇帝似無意間提起近日星象之事,語氣中仍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
一位老臣出於謹慎,只泛泛言道:“天象示警,陛下當修德省身,然亦不可過分憂懼,以免小人借機生事。”
李林甫此時卻微微躬身,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能讓人安靜傾聽的磁性:“陛下,臣嚐聞,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此次太白犯輔,確需警惕。然,輔星亦主輔佐之臣。依臣愚見,此象或非直指宮闈,而是應在朝堂——警示陛下,需留意身邊輔弼之臣,是否有失職、僭越,乃至……結黨營私、蒙蔽聖聽之舉。”
他這番話,說得極爲巧妙。既未否定星象凶兆,安撫了皇帝因猜忌而緊繃的神經,又將禍水巧妙地引向了“輔弼之臣”,暗示問題可能出在朝堂官員身上,而非後宮內眷。這無疑在某種程度上,間接回應了武惠妃之前將星象與楊玉環“不祥”聯系起來的說法,爲其稍稍解了套,卻又埋下了更深的伏筆——他口中的“結黨營私、蒙蔽聖聽”指的是誰?是已然倒台的太子餘黨?還是……其他有可能威脅到他和武惠妃利益的人?
皇帝聞言,目光微凝,沉吟不語,顯然是將這番話聽了進去。
李林甫見狀,並不急於進一步闡述,只是恭敬地退後一步,重新恢復了那副低眉順目的姿態,仿佛剛才那番足以影響朝局走向的言論,只是他隨口的愚見。
消息很快通過各種渠道傳開。楊清瀾從父親楊玄珪那裏得知此事時,心中不禁爲李林甫的老辣與精準感到一陣寒意。此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輕描淡寫間,既迎合了皇帝的猜疑心理,又爲武惠妃分了憂,還將鬥爭的焦點成功轉向了朝堂,其政治手腕之高,遠非之前跳梁小醜般的構陷可比。
“阿爺,這位李侍郎……似乎深得聖心?”楊清瀾試探着問前來短暫探望的父親。
楊玄珪面色凝重,捻着胡須,低聲道:“林甫此人,口有蜜,腹有劍,最是善於揣摩上意。他如今聖眷正隆,又與宮內……關系匪淺,清瀾,你在宮中,萬不可與此人及其黨羽有任何牽扯,切記!”
楊玄珪的擔憂溢於言表。他身處國子監,雖非權力核心,但對朝中風向的感知卻極爲敏銳。李林甫的崛起,以及其與武惠妃的聯盟,意味着朝堂上一股新的、更爲強大的勢力正在形成,這對所有非其陣營的官員,尤其是像他這樣地位不算穩固的官員而言,絕非好事。
與此同時,另一個名字也開始在特定的圈子裏被悄然提及——忠王李亨。太子李瑛被廢身死,儲位空懸,除了風頭正盛的壽王李清,這位排行第三、平日低調謙遜、幾乎讓人忽略其存在的忠王,也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一些人的視野。只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壽王與武惠妃身上,忠王依舊如同隱形人般,默默無聞,不顯山不露水。
而在楊家內部,一場小小的風波,也讓一個原本不起眼的名字,落入了楊清瀾的耳中。
盧氏在一次前來探望女兒時,忍不住抱怨道:“……你那個遠房的堂兄楊釗,前些日子又托人從蜀中捎信來,說是想在長安謀個差事,讓你阿爺多多費心。哼,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出身,整日裏遊手好閒,嗜酒好賭,聽說在蜀中都快混不下去了,如今倒想起攀附我們這門親戚來了!你阿爺礙於情面,敷衍了他幾句,只怕這小子沒那麼容易打發……”
楊釗?楊清瀾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微微一動。這似乎就是歷史上那個後來權傾朝野、改名楊國忠的楊貴妃族兄?沒想到,在這個時間點,他還只是個落魄無賴,試圖攀附楊玄珪這門在長安還算體面的親戚。
歷史的脈絡,正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在她身邊悄然延展。
李林甫的登場,忠王李亨的潛在可能,以及楊釗(國忠)的初次提及,都預示着這場圍繞大唐帝國最高權力展開的爭奪,其參與者與影響範圍,正在不斷擴大,遠不止於後宮那一方天地。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風,已從宮闈吹向了朝堂,吹向了更廣闊的天地。
李林甫在御前那番“星象應在輔弼之臣”的言論,如同在暗流涌動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精心打磨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至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原本因太子倒台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太子餘黨,仿佛被打了一劑強心針。既然李林甫將矛頭指向了“結黨營私、蒙蔽聖聽”的輔弼之臣,那麼他們這些“前太子黨羽”是否可以被解讀爲是被“奸臣”排擠、蒙蔽的受害者?一些原本已經準備偃旗息鼓的東宮舊屬,開始暗中串聯,試圖利用這個機會,爲自己脫罪,甚至反咬一口,將“構陷太子”的罪名扣到武惠妃一系,或者朝中其他敵對派系頭上。
而武惠妃一系的官員,則在李林甫的暗示和武惠妃的授意下,更加賣力地搜集、羅織政敵的“罪證”,尤其是那些曾爲太子發聲、或與東宮過往甚密的官員。一時間,朝堂之上彈劾奏章如雪片般飛向皇帝的案頭,互相攻訐,烏煙瘴氣。
皇帝李隆基被這些紛繁復雜的爭鬥攪得心煩意亂,對朝臣的信任度降到了冰點。他愈發依賴李林甫這樣“能幹”且“懂得體察聖意”的官員來處理具體事務,同時也更加頻繁地召見張果老,似乎想從虛無縹緲的仙道中尋求片刻的寧靜與答案。朝政的裁決,無形中帶上了更多個人的好惡與猜疑。
這股風潮自然也影響到了身處華清宮的楊清瀾。父親楊玄珪再次前來探望時,眉宇間的憂色更重。
“清瀾,如今朝局紛亂,李林甫權勢日盛,與惠妃娘娘內外呼應。爲父在國子監,雖是無權無勢的清流之地,卻也需步步小心,生怕一言不慎,便被人拿了錯處。”他嘆了口氣,“你在這宮中,更要謹言慎行。尤其是……與壽王殿下和岐王六郎的往來,需更加隱秘。如今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們,也盯着與他們相關的一切人等。”
楊清瀾默默點頭。她深知父親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李林甫的介入,使得局面更加復雜凶險。他現在看似在爲武惠妃和壽王掃清障礙,但以他“口蜜腹劍”的性子,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在關鍵時刻,爲了更大的利益而出賣盟友?
“阿爺放心,女兒曉得輕重。”她輕聲應道,猶豫片刻,還是問道,“阿爺可知,那位忠王殿下……近日如何?”
楊玄珪有些意外地看了女兒一眼,似乎不解她爲何會問起那個幾乎被遺忘的皇子,但還是答道:“忠王殿下素來仁孝謙退,深居簡出,近日更是閉門讀書,謝絕賓客,仿佛外界一切紛爭都與他無關一般。”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不過,越是如此,越是有人覺得此子……深不可測啊。只是如今壽王風頭正勁,無人敢輕易押注於他罷了。”
楊清瀾了然。李亨這是在蟄伏,在等待。這份隱忍,或許正是他最終能在慘烈的儲位之爭中勝出的關鍵。
送走父親,楊清瀾的心緒更加沉重。朝堂的風暴已然刮起,華清宮這方寸之地,又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
果然,數日後,一場旨在“調和”氣氛、實則暗藏機鋒的小型宮宴,在武惠妃的提議下於凝香殿旁的“綺雲閣”舉行。受邀者除了皇帝、武惠妃、壽王夫婦,以及幾位得寵的妃嬪、皇子,竟還有李林甫,以及幾位明顯傾向於武惠妃的宗室親王和近臣。楊清瀾因“照顧壽王妃有功”,亦在受邀之列。
這無疑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家宴”,旨在向外界展示皇帝對武惠妃和壽王的信任與恩寵,同時也是對潛在對手的一種震懾。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絲竹悅耳。武惠妃容光煥發,言笑晏晏,親自爲皇帝布菜斟酒,盡顯寵妃風範。壽王李清與楊玉環並肩而坐,楊玉環經過精心妝扮,臉上薄施脂粉,恰好遮掩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紅痕,在燈下看來,竟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楚楚動人的風韻。她依偎在壽王身邊,低眉順目,姿態柔婉,引得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數次,雖未多言,但那審視中帶着一絲復雜探究的眼神,卻讓楊清瀾心中微緊。
李林甫坐在近臣席位,態度謙恭而不失分寸,與身旁的宗室親王談笑風生,話語間不時引經據典,展現其“文學”素養,偶爾妙語連珠,還能引得皇帝露出一絲笑意。他仿佛完全融入了這溫馨和睦的“家庭”氛圍,絲毫看不出是那個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權臣。
然而,就在宴至中途,氣氛看似最爲融洽之時,李林甫卻仿佛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向了近日的吏部考課。
“……如今朝中官員,多能恪盡職守,實乃陛下教化之功。然,亦不乏些須蠹蟲,屍位素餐,甚或結黨營私,欺上瞞下。”他語氣平和,如同在陳述一件尋常公務,“日前,吏部核查,便發現數名官員考課不實,且與之前東宮某些屬官過從甚密,其中……似乎還牽扯到一些地方貢賦賬目不清之事。臣已命人嚴查,定要揪出這些害群之馬,以正朝綱!”
他這話,看似在表忠心,匯報工作,實則字字誅心!“與東宮屬官過從甚密”、“地方貢賦賬目不清”,這幾乎是在明示某些官員與倒台的太子餘黨有勾結,並且涉及貪腐!而在座不少人都知道,之前爲太子發聲最力的幾位官員中,恰好就有人曾掌管過相關事務!
殿內氣氛瞬間微妙的凝滯了一下。絲竹聲似乎都頓了一瞬。
皇帝剛剛緩和的神色再次沉了下來,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衆人。
武惠妃適時地輕嘆一聲,語氣帶着憂國憂民:“竟有此事?真是國之蠹蟲!陛下日夜操勞,竟還有此等小人作祟,實在可恨!林甫能爲陛下分憂,嚴查此類案件,實乃忠臣之舉。”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楊清瀾坐在席末,手中酒杯微涼。她看着李林甫那看似忠厚誠懇的側臉,又瞥了一眼臉色微變的壽王和眼中閃過一絲快意的武惠妃,心中寒意更盛。
李林甫此舉,不僅是在皇帝面前表功,鞏固自己的地位和皇帝的信任,更是在敲山震虎!他是在警告所有可能對壽王構成威脅、或者與他李林甫不是一條心的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有能力,也隨時可以找出“罪證”,將任何人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場宮宴,根本不是緩和,而是一場不動聲色的立威與清算的前奏!
她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坐在宗室席位稍遠處的李清。他依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清冷模樣,獨自品着杯中酒,仿佛眼前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然而,楊清瀾卻敏銳地捕捉到,在他低垂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的嘲諷。
他是否也看穿了李林甫與武惠妃的這番表演?他手中那枚“狴犴令”和那支暗衛,在這盤越來越大的棋局中,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
宴席在一種表面熱鬧、內裏各懷鬼胎的氣氛中結束。
楊清瀾扶着因久坐和緊張而有些疲憊的楊玉環返回錦雲院。夜色深沉,華清宮的燈火在身後漸次熄滅,仿佛要將方才那場暗藏刀光劍影的宴會徹底掩埋。
然而,她知道,風暴並未過去,反而因爲李林甫這只老狐狸的正式登場,變得更加凶險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