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反側,那個關於“真實”的荒謬念頭如同鬼火,在林晚秋腦海裏明明滅滅,攪得她不得安寧。第二天再去霓裳苑,她眼下烏青更重,腳步也有些虛浮。
唱腔練習依舊是一場漫長的折磨。獨立的練習室像一座孤島,隔絕了外界,也放大了她所有的缺陷和焦慮。何老師的耐心似乎在被一點點消磨,糾正的語氣裏開始帶上不易察覺的嘆息。
她反復聽着U盤裏的名家唱段,試圖抓住那虛無縹緲的“韻味”。她模仿着每一個轉音,每一個氣口,甚至每一個細微的顫抖,但出來的聲音依舊幹癟生硬,像是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在機械復讀。那些優美的唱詞從她嘴裏唱出來,只剩下艱澀的音符堆砌,毫無情感可言。
“林老師,這裏‘驚魂不定’,”何老師點着曲譜,“不是讓你用嗓子喊出‘驚’字,是要用氣息托出那種從雲端墜落的駭然之感,聲音裏要帶顫音,但不是發抖,是內心極恐而外顯的克制……”
內心極恐?克制?
林晚秋閉上眼,努力去想。她能想到什麼?她能想到自己醜聞爆出時,被無數話筒和鏡頭逼到牆角的恐慌;能想到被公司放棄、被粉絲拋棄時的冰冷絕望。但這和楊玉環聽聞潼關失守的“驚”是一回事嗎?她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的情緒是世俗的、狼狽的,而音頻裏那個聲音所表達的,是藝術的、提煉過的。她無法將兩者對接。
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午後的練習室,陽光斜斜照入,在木地板上投下窗櫺的格子光影。何老師暫時離開去指導其他學員,房間裏只剩下林晚秋一個人。
她又獨自練習了許久,直到喉嚨幹澀發痛,太陽穴突突直跳,效果卻微乎其微。那個“驚”字,無論如何都唱不出老師要的感覺。
她頹然地放下曲譜,走到窗邊,看着樓下庭院裏幾株稀疏的竹子,試圖讓幹澀的眼睛得到片刻休息。寂靜中,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她下意識地又輕輕哼起了那句怎麼都唱不好的“驚魂不定……”聲音低啞,氣息不穩,充滿了自我厭棄。
就在她最後一個音勉強落下,氣息將斷未斷之際——
【你懂什麼是驚?】
一個聲音,極其突兀地,直接在她腦海深處炸開!
那不是一個真實的聲音,沒有通過耳朵,卻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冰冷,縹緲,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怠和……居高臨下的質問。
林晚秋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凝固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猛地轉過身環顧空無一人的練習室!
誰?!
是誰在說話?!
練習室門緊閉着,窗外空無一人。只有譜架上攤開的曲譜,在微風中輕輕掀動了一頁。
心髒瘋狂地撞擊着胸腔,冷汗瞬間浸溼了後背。
是幻覺?因爲壓力太大,出現幻聽了?
就在她驚疑不定、試圖說服自己是錯覺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帶着更清晰的嘲弄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蒼涼:
【你經歷的,不過是世人唾棄,名利成空。那固然痛……】
聲音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品味着什麼。
【但你可曾試過……前一瞬還在雲端,享受着極致恩寵,以爲天長地久不過如此;下一瞬,滔天巨浪便已拍至眼前,往日所有的尊榮、情愛,都成了催命的枷鎖?】
林晚秋呼吸驟停,手指冰涼,死死摳住了窗沿。她無法動彈,無法思考,只能被動地聽着那直接在她意識中響起的話語。
【我的驚……】那聲音忽然貼近,仿佛就貼在她的耳後低語,帶着冰冷的氣息,【不是怕死。是驚這世事翻覆竟如此之快,驚那曾視你如珍寶的人,眼中也會露出權衡與舍棄……驚你所有的驕傲與依仗,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你——】那聲音陡然變得銳利,如同冰錐,直刺林晚秋的核心,
【懂我的驕傲嗎?】
“咚”的一聲悶響。
林晚秋雙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沿着牆壁滑坐在地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瞳孔因爲極致的驚駭而收縮着。
那不是幻覺!
那個語調,那種冰冷又炙熱、絕望又驕傲的情緒……和她夢中馬嵬坡上那個身影的眼神,如出一轍!
楊玉環……
是楊玉環?!
她真的……真的在?!不是夢,不是幻覺,而是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存在的低語?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渾身發抖。但在這滅頂的恐懼之中,卻又有一絲奇異的感覺破土而出——那是一種被徹底看穿、被精準戳破的狼狽,但同時,對方話語裏所描述的那種“驚”,那種關於“驕傲”與“依仗”的詰問,竟然讓她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戰栗的共鳴。
她不懂楊玉環的驚,但她懂驕傲被碾碎的感覺。
她不懂帝王恩寵,但她懂依仗成空的無助。
那個千年之前的魂魄,似乎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強行撕開了她厚厚的自我保護外殼,觸碰到了她內心最深處的、連自己都不願直視的傷口。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久久無法回神。
練習室的門被敲響了,外面傳來何老師的聲音:“林老師?還在練嗎?我們時間差不多了。”
林晚秋猛地一顫,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她慌忙爬起來,手腳還在發軟。
“來……來了!”她應了一聲,聲音嘶啞得厲害。
她看着鏡中那個臉色慘白、眼帶驚惶的自己,又看向譜架上那句“驚魂不定”。
這一次,她看到的似乎不再是冰冷的天書。
那上面,仿佛浮現出了一雙眼睛,正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冰冷而執拗地,注視着她。
她真的……能逃得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