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林晚秋如同夢遊。
那個直接響徹在腦海裏的詰問——“你懂我的驕傲嗎?”——如同一個無法驅散的幽靈,日夜縈繞着她。她不敢再獨自待在練習室,甚至害怕閉上眼睛。每一次嚐試唱《驚變》,她都感覺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注視着她,評估着她,帶着毫不留情的審視。
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手腕的淤青未消,又添了新傷,喉嚨也總是帶着沙啞的痛感。她近乎自虐般地練習着,試圖用身體的疲憊來掩蓋內心的驚惶和那片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理解空白。
節目組的進程卻不會因任何人的個人狀態而放緩。考核前第三天,節目組安排了一次模擬評審,旨在讓學員們提前適應舞台氛圍,並由導師團給予初步反饋。
消息公布時,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
模擬評審就在驚鴻台上進行。沒有觀衆,但所有的攝像機位都已就位,燈光打亮,將古樸的戲台照得纖毫畢現。台下坐着沈素雲、吳老師,以及另外兩位戲曲名家組成的評審團。程硯聲作爲助教,也坐在一旁。氣氛嚴肅得讓人窒息。
學員們抽籤決定上場順序。林晚秋抽到了中間靠後的位置,這讓她既有時間準備,又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前面幾位學員的表現,承受着越來越大的壓力。
前面幾位學員的表現各有千秋。那位實力派歌手音準極佳,唱腔雖有模仿痕跡,但已初具韻味;演技派小生情感投入,雖技巧稍欠,卻頗有感染力;“才女”偶像則勝在身段靈巧,眼神流轉間有幾分意思。
評審們的點評專業而犀利,指出問題一針見血,但也偶有點頭認可的瞬間。
每多看一個人表演,林晚秋的手心就多一層冷汗。她攥着那份已經被她摸得有些發軟的曲譜,指尖冰涼。
終於,工作人員叫到了她的名字。
“下一位,林晚秋,《長生殿·驚變》選段。”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能感覺到沈素雲平靜無波的眼神,程硯聲淡漠的瞥視,以及其他工作人員帶着看好戲意味的注視。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一步步走上那光亮的戲台。腳下的木板發出輕微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音樂前奏響起,是熟悉的《驚變》曲牌。她站定,努力回憶着練習了千百遍的身段起始動作——拂袖,轉身,抬眼……
她開口唱出第一句:“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
聲音出來的瞬間,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幹澀,緊張,氣息漂浮,每一個字都像是擠出來的,毫無閒適愉悅之感,反而透着一股勉強的僵硬。
她努力做着動作,水袖甩出,依舊帶着笨拙的痕跡,未能完全展開便已無力垂落。走圓場時,腳步略顯虛浮,上身爲了保持平衡而顯得有些僵硬。
唱到驚聞噩耗的轉折處,本該是情緒迸發、唱腔陡變的時刻。她試圖表現出驚恐,眉毛揚起,眼睛瞪大,聲音猛地拔高——
“不、不好了!萬歲爺,潼關、潼關失守了!”
聲音是尖了,卻像是被掐着脖子喊出來的,只有技巧上的模仿,缺乏內心真實的震撼與駭然。那驚恐流於表面,甚至因爲過度用力而顯得有些誇張和……可笑。
她看到台下的吳老師輕輕搖了搖頭。另一位評審微微蹙眉。
而沈素雲,自始至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着她每一個細微的失誤和情感的匱乏。
程硯聲垂着眼,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點着節奏,那細微的動作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否定。
林晚秋的心徹底亂了。後面的演唱和身段更是錯漏百出,氣息跟不上,節奏混亂,幾個轉身差點踩到自己的水袖。她完全是靠着記憶和一股不肯當場癱倒的倔強,機械地完成了整個選段。
最後一個音落下,她僵立在台上,胸口劇烈起伏,不敢去看台下任何人的眼睛。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近乎尷尬的寂靜。
良久,吳老師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語氣盡量委婉:“林老師……完成下來了,還是很不容易的。看得出下了功夫。但是……”
這個“但是”之後,才是重點。
“唱腔方面,音準和氣息問題還很大,很多字出口就錯了。更重要的是,情感完全沒有進去,‘驚變’的‘驚’,不是尖叫,是魂飛魄散的內在震蕩。”吳老師點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另一位評審接着道:“身段太生硬了,水袖是你的情緒延伸,不是負擔。你和袖子是分離的,沒有融爲一體。整體看來……嗯,形似而神離。”
形似神離。
又一個精準而殘酷的評價。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沈素雲。
老太太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刮過林晚秋慘白的臉。她沒有點評具體技巧,只是沉默了幾秒,然後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人心上:
“你的表演裏,只有‘林晚秋’害怕被淘汰的驚慌。”
她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吐出四個字:
“沒有楊玉環。”
沒有楊玉環……
林晚秋站在台上,只覺得那盞炙熱的舞台燈光,從未如此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