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林老虎一把拉起兒子,兩人從瀑布後的冰縫中鑽了出來。
“砰!”
林老虎剛一落地,腳下踩空,半個身子陷進了及腰深的雪窩裏。那把“老套筒”的槍托狠狠地磕在了冰面上。
“爹!”林嘯天趕緊伸手去拉。
“別管我!快!”林老虎一把推開兒子,“下山!!”
父子倆不再有任何停留,順着來時的陡坡,連滾帶爬地往山下沖。
來時,是逆風,背着沉重的槍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去時,是順風,槍已藏好,兩人輕裝簡行,速度提到了極致!
風雪“呼呼”地灌進他們的脖子裏,但兩人渾然不覺。
因爲,另一股聲音,已經壓倒了風雪。
“砰!砰砰!!”
“噠噠噠……噠噠噠……”
“啊——!救命啊!!”
“跑!快跑啊!!”
槍聲!
機槍聲!!
還有……村裏人的哭喊聲和慘叫聲!
那聲音,就像無數只燒紅的鐵錐,狠狠地扎進了父子倆的心髒!
“娘!!”林嘯天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嘶吼,他的速度更快了,幾乎是在雪地上飛行!
“閉嘴!!”林老虎一把將兒子拽倒在地。
“噗通!”
林嘯天一頭栽進了雪裏,啃了一嘴的冰渣子。
“爹!你幹啥?!娘她……”
“你他媽想死?!”林老虎的獨眼在黑暗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
他一把將林嘯天死死地按在雪地裏,壓低了聲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吼:
“聽!!”
“聽什麼?!”
“聽槍聲!!”
林嘯天被迫冷靜下來,他趴在雪地裏,側耳傾聽。
“槍聲……槍聲是從村口傳來的!!”林嘯天瞬間反應了過來,“村東口!還有……還有村西口!”
“對!”林老虎的聲音,冷得像他手裏的獵刀,“東、西兩個口子,都被堵住了!而且……你聽那‘噠噠噠’的聲音!”
“是機槍!!”
“沒錯!是機槍!”林老虎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們把村子……包圍了!!”
“那……那娘他們……”林嘯天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讓老李叔帶着村裏人,往後山撤!
後山……
“爹!娘他們往‘黑風口’撤了!我們……我們得快點……”
“往哪兒走?!”林老虎一把抓住兒子的衣領,把他從雪裏拎了起來。
“抄近路!從‘狼嚎溝’穿過去!我們必須趕在……”
“站住!!”
林老虎的話,只說了一半!
他猛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像一尊瞬間被凍住的雕像!
他那只獨“砰!”
林嘯天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襲來!
他整個人,被父親林老虎,用一種近乎粗暴的姿勢,狠狠地撲倒在地!
“噗——!!”
父子倆高大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山路旁一個半人高的灌木叢裏,激起了一大片雪沫。
“爹……你……”
“別——出——聲!!”
林老虎的聲音,不再是嘶吼。
那是一種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帶着血腥味的耳語!
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林嘯天的嘴,另一只手,已經抽出了腰間那把鋒利的獵刀!
林嘯天一動也不敢動!
他趴在雪裏,透過稀疏的灌木枝丫,看向了剛才他們站立的山路。
“沙……沙……沙……”
那是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整齊。
沉重。
而且……不止一個人!
林嘯天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
雪地裏,五個……不!是六個黑影,正端着槍,排成一列,緩緩地……往山上走來!
是日本兵!!
他們穿着土黃色的冬大衣,戴着那種帶毛耳朵的軍帽,背上背着背包。
最要命的,是他們手裏那明晃晃的武器!
三八式步槍!
槍口上,全都上着寒光閃閃的刺刀!
刺刀在風雪中,反射着村子方向那片妖異的紅光,像毒蛇的信子。
林嘯天的心跳,在這一刻,停止了。
父子倆藏身的這個灌木叢,離那條山路……
不足十米!
只有八九步的距離!
只要那幫日本兵,稍微往路邊看一眼……
“沙……沙……沙……”
六個日本兵,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有耐心。
他們像一群上山搜尋獵物的狼,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的每一處陰影。
林嘯天能清晰地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日本兵,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他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那股……人血和劣質煙草混合的腥臭味!
林老虎那只捂住兒子嘴的手,因爲太過用力,指節已經發白。
他自己,則像一塊真正的岩石,伏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只有那只獨眼,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那六個移動的黑影。
“狼嚎溝”……
這是去“黑風口”的必經之路!
這幫畜生……
他們……他們是要去堵後山的路!!
他們要把全村人,往死裏逼!!
林老虎的牙,已經咬出了血!
“沙……沙……”
六個日本兵,終於走到了距離他們最近的位置!
七米!
六米!
五米!
林嘯天甚至能看清他們槍機上的冰霜!
只要他現在咳嗽一聲……
只要他身子抖一下……
“砰!砰!”
父子倆的胸口,就會瞬間被穿透!
林嘯天不敢呼吸。
他感覺自己的肺都要炸開了!
“山田上等兵!”
走在最後的一個矮個子日本兵,突然用日語開口了。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雪林裏,格外刺耳。
林老虎聽不懂。
但他那只握刀的手,又緊了一分!
“什麼事?!”
那個刀疤臉,頭也不回地用日語罵了一句。
“分……分隊長……”矮個子日本兵的聲音帶着抱怨,“這……這鬼天氣!爲什麼要讓我們守着這條破山路啊?!”
“山下……山下村子裏那麼熱鬧……我們卻要在這裏挨凍!”
“閉嘴!!”
刀疤臉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一回頭,軍靴踩在雪上,發出了“嘎吱”的響聲。
父子倆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佐藤!你敢質疑曹長閣下的命令嗎?!”刀疤臉壓低了聲音,但語氣裏的凶狠,卻絲毫不減。
“不敢!!”那個叫佐藤的矮個子趕緊立正。
“哼!”刀疤臉冷哼一聲,“曹長閣下早就料到了!這幫滿洲獵戶,狡猾得很!主力部隊在村裏清剿,他們……一定會從後山這條路逃跑!”
“我們的任務,就是守住‘黑風口’!”
“在天亮之前,把這條路……徹底封死!!”
“一個……都不許跑掉!!”
“嗨依!!”
其餘五人,齊齊低頭。
林老虎和林嘯天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那刀疤臉的語氣和手勢(一個狠狠下劈的手勢),他們看懂了!
這幫畜生……
真的要去“黑風口”……堵路!
“爹……”林嘯天的心急如焚!
娘和老李叔他們,正往“黑風口”去啊!
這……這是要去送死啊!!
他剛想動,就被父親用那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了後腦勺!
“不——許——動!!”
林老虎用氣音,從牙縫裏逼出了三個字!
他按着兒子的頭,把他往雪裏,又按深了一寸!
“繼續前進!!”
刀疤臉低吼一聲,轉過身,準備繼續上路。
就在這時——
那個叫“佐藤”的矮個子,突然吸了吸鼻子。
“嗯?!”
他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佐藤!”刀疤臉不耐煩地回頭。
“分隊長……”佐藤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端着槍,警惕地掃視着四周。
“你……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味道?!”刀疤臉也吸了吸鼻子,“只有雪和鬆樹的臭味!”
“不……不是……”佐藤搖着頭,他手裏的三八大蓋,開始緩緩移動。
“是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是……是槍油!!”
“轟!!”
這兩個字,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林嘯天的天靈蓋上!
槍油!
是他們剛才藏槍時,沾在身上的槍油味!!
那個矮個子日本兵……
他的鼻子……屬狗的嗎?!
“槍油?!”刀疤臉的臉色也瞬間變了!
“在這裏?!怎麼可能?!”
“我不會聞錯的!”佐藤的語氣十分肯定,“我在國內,就是給炮兵擦炮管的!這股劣質槍油的味道……我太熟悉了!!”
“就在這附近!!”
“沙……”
“沙……”
佐藤端着槍,刺刀朝前,一步一步,緩緩地……
朝着父子倆藏身的灌木叢……走了過來!!
林嘯天的血,在這一刻,徹底涼了。
十米。
九米。
八米……
他甚至能看清佐藤那張布滿了凍瘡的臉!
“不……不要過來……”
他想喊,但他的嘴被父親死死捂住,只能發出“嗚嗚”的悶響!
“別動!!”
林老虎的聲音,如同地獄裏的寒冰。
他鬆開了捂住兒子嘴的手。
他那只握刀的手,緩緩地……舉了起來。
刀尖,對準了外面。
他要……
在被發現的瞬間……
同歸於盡!!
七米……
六米……
佐藤的刺刀,已經快要捅到灌木叢的枝丫了!
林嘯天能看到,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興奮和殘忍的光芒!
“誰?!誰在那裏?!”
“滾出來!!”
他用生硬的中國話,低吼道。
五米!
刺刀,已經撥開了最外層的灌木!
“爹!!”
林嘯天再也忍不住了,他抓起了那把拆散的毛瑟槍身,就要站起來!
“砰!!”
林老虎一肘,狠狠地砸在了兒子的後頸上!
林嘯天眼前一黑,瞬間脫力!
也就在這一刻!
“佐藤!!”
刀疤臉那不耐煩的吼聲,再次響起!
“你他媽在磨蹭什麼?!!”
“分隊長!這裏……這裏有……”
“有你媽的屁!!”刀疤臉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
“主力部隊已經快清剿完了!我們要是耽誤了時間,讓獵戶跑了,曹長閣下……會扒了我們的皮!!”
“快!跟上隊伍!!”
“可……可是……”
佐藤還想爭辯。
“八嘎呀路!!”刀疤臉猛地提高的音量,“這是命令!!”
“……嗨依!!”
佐藤不甘心地“呸”了一口。
他那雙像毒蛇一樣的眼睛,最後在灌木叢上掃了一眼。
那寒光閃閃的刺刀,距離林老虎的獨眼,甚至……不足三米!
“沙……”
他轉過了身,罵罵咧咧地,退回了山路上。
“一群蠢豬……什麼都聞不到……”
“走了!”
刀疤臉低吼一聲,六個日本兵,排成一列,繼續“沙沙”地,朝着山頂的“黑風口”爬去。
……
灌木叢裏,死一般的寂靜。
林嘯天被父親那一肘,打得七葷八素,但他不敢暈過去。
他能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父親,那具高大的身軀,在微微地……發抖。
不是恐懼。
是憤怒。
是後怕。
是……殺意!
父子倆,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裏。
任憑冰冷的雪,重新覆蓋在他們的背上。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直到那“沙沙”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山頂的風雪裏。
“呼——!!”
林老虎才猛地抬起頭,像一條瀕死的魚,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他的臉上、脖子上,全是汗!
“爹……”林嘯天也終於能喘氣了,“他們……他們走了……”
“他們……他們去‘黑風口’了!!”
“娘他們……有危險!!”
林嘯天猛地坐了起來!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幫畜生!
他看清了!
他們不再是鎮上那兩個耀武揚威的巡邏兵。
這是一群……真正的、上過戰場的……野獸!
他看清了他們那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比他爹的“老套筒”長得多,也新得多!
他看清了他們腰間掛滿的、一排排金黃色的子彈夾!
他看清了那個刀疤臉腰間,掛着一把……他沒見過的、方方正正的手槍!
還有……他們每個人背上,都背着……鐵鍬?!
他們……他們上山,還背着鐵鍬幹什麼?!
“爹……”
“嘯天!”
林老虎一把抓住了兒子的肩膀,他那只獨眼,在這一刻,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他們……他們是去堵截的!!”
“娘他們……正往‘黑風口’去!他們……他們這是自投羅網啊!!”林嘯天急得快哭了!
“不!”林老虎猛地搖頭。
“他們不是去堵截……”
“那是什麼?!”
林老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幫畜生消失的方向,他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
“他們是去……挖坑!”
“挖……挖坑?!”
“你沒看到他們背上的鐵鍬嗎?!”
“他們是想……把娘他們……堵在‘黑風口’……”
“然!後!!”
“……活埋!!”
“啊!!”
林嘯天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
“爹!!”
“嘯天!!”林老虎猛地站了起來,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魔神!
“老子知道一條路!!”
“比‘狼嚎溝’……更快!!”
“哪兒?!”
“‘閻王跳’!!”
“什麼?!”林嘯天大驚失色,“‘閻王跳’?!那……那是個斷崖啊!!”
“斷崖……也得跳!!”
林老虎背起“老套筒”,一把拉起了兒子!
“你娘!老李叔!全村的火種!!”
“我們……必須趕在那幫畜生前面!!”
“趕回村……不!是趕到‘黑風口’!!”
“——報信!!”
“走!!”
父子倆,像兩頭被逼入絕境的猛虎,不再有絲毫隱藏,迎着那漫天的風雪和火光,沖向了那條……連野獸都不敢走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