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於亮了。
肆虐了一整夜的暴風雪,在黎明時分奇跡般地停了。
一抹病態的、慘白的天光,穿透厚重的鉛雲,照在被鮮血和火焰蹂躪的林家村。
“呼……呼……”
林嘯天趴在自家院牆的豁口處,胸口劇烈地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氣。
他和父親,終究還是沒能趕上。
當他們父子倆冒死從“閻王跳”那條絕路抄近道,連滾帶爬地沖向“黑風口”時,一切……都晚了。
“黑風口”的山道上,空無一人。
沒有娘,沒有老李叔,沒有那幫撤退的年輕人。
只有雪地上……那片尚未被風雪完全掩蓋的、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幾具被凍僵的、村民的屍體!
那六個日本兵,比他們……更快!
父子倆當時就瘋了,不顧一切地沖回村子。
可村子……已經完了。
東、西兩個村口,火光沖天!“噠噠噠”的機槍聲,像死神的鐮刀,收割着那些試圖沖出村子的生命。
“娘!!!”
林嘯天當時發出了淒厲的嘶吼,就要往火光裏沖。
“砰!”
是林老虎,一記手刀,狠狠砍在了兒子的後頸上!
“你他媽……想讓你娘……白死嗎?!”
林老虎那只獨眼,在火光中,流出了血淚。
他看懂了。
這不是簡單的搜查!
這是……屠殺!
後路被堵,兩翼合圍!這是一個早就設計好的、天衣無縫的……絕戶網!
“走!!”
林老虎沒有沖進村子,他拖着半昏迷的兒子,從村後那條最隱蔽的暗溝,繞了回去。
他們沒有回家。
家,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他們躲進了村西頭,張寡婦家那個廢棄了的地窖裏。
父子倆,就在那冰冷、黑暗、充滿黴味的地窖裏,聽着外面……響了一夜的槍聲、慘叫聲、和日本兵那刺耳的狂笑聲!
他們聽着村長老李……被澆上汽油,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慘嚎!
他們聽着鄰居王二嬸……抱着剛滿月的孩子,哭喊着求饒,然後……是兩聲清脆的槍響!
他們聽着那幫畜生……挨家挨戶地摔砸、放火……
林嘯天,就那麼睜着眼睛,趴在地窖的通氣口。
他的牙齒,已經咬碎了。
他的指甲,已經全部插進了凍土裏!
“爹……”
“……別出聲。”
“爹……”
“……天,快亮了。”
天,終於亮了。
槍聲,也終於在後半夜……停了。
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血腥味,順着地窖的縫隙,鑽了進來。
“爹……他們……他們走了嗎?”林嘯天的聲音,沙啞得像一塊破布。
林老虎沒有回答。
他那只獨眼,透過通氣口那巴掌大的縫隙,死死地盯着外面那片慘白的天光。
“……沒走。”
“什麼?!”
“他們……在等天亮。”林老虎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等天亮……幹什麼?”
“……收屍。”
“不……是……等人!”
“等人?!”
林老虎猛地抓住了兒子的肩膀!
“嘯天!他們……他們在等那些……像我們一樣,藏起來的……活口!!”
“他們知道……我們沒死光!!”
林嘯天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就在這時——
“嗚——嗚——”
刺耳的、金屬摩擦的哨聲,猛地劃破了黎明的寂靜!
“都——出——來!!”
一個嘶啞的、拿着鐵皮喇叭的公鴨嗓,用生硬的中國話,開始在村子裏遊蕩!
“大日本皇軍……優待俘虜!!”
“藏起來的……都出來!!”
“到……到曬谷場集合!!”
“再不出來……就……就放火燒山了!!”
“砰!”
地窖的木板門,被一只大腳,狠狠地踹開了!
“轟!!”
刺眼的白光,猛地照了進來!
“哈!!”
“這裏……這裏有兩個!!”
“八嘎!滾出來!!”
三把明晃晃的刺刀,狠狠地捅了進來!
“別動!!”
林老虎一把將兒子護在身後,他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那把“老套筒”……他昨晚沖回來的時候,順手……藏在了院外的柴火垛裏。
他現在,手無寸鐵!
“爹!!”
“舉起手!!”林老虎低吼。
林嘯天也緩緩地,舉起了那雙……沾滿了泥土和血污的手。
“快!滾出來!!”
一個日本兵,一槍托,狠狠地砸在了林老虎的背上!
“噗!”
林老虎一個趔趄,撞在了地窖的土牆上,但他沒有倒下。
他那只獨眼,死死地盯着那個砸他的日本兵。
“喲呵?!”
“還……還敢瞪眼?!”
那個日本兵被他看得發毛,瞬間惱羞成怒!
“八嘎呀路!!”
他舉起槍托,就要往林老虎的獨眼上砸!
“住手!!”
公鴨嗓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個穿着僞軍衣服、點頭哈腰的瘦高個,走了過來。是翻譯官!
“太君!太君!曹長閣下說了……要……要活的!”
“哼!”那個日本兵悻悻地放下了槍。
“滾!快滾!!”
翻譯官換上了一副凶狠的嘴臉,用槍托使勁地捅着父子倆。
“去曬谷場集合!快點!!”
林老虎拉着林嘯天,爬出了地窖。
那一瞬間,林嘯天幾乎被眼前的景象……刺瞎了眼睛!
村子……
沒了。
那個他生活了十七年的林家村……
沒了。
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子。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冒着黑煙的焦土!
空氣中,那股焦糊味……
是……是燒焦的人肉味!!
“嘔——”
林嘯天再也忍不住,他趴在雪地裏,瘋狂地幹嘔起來。
“不許吐!!”
翻譯官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
“走!!”
林嘯天被踹得倒在地上,但他沒有爬起來。
他的眼睛,直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村長老李。
那個昨晚還來報信、還去敲鍾的老人……
此刻,他……他就那麼被一根鐵絲,吊在村口那棵燒焦了的大槐樹上。
他全身,都已經成了黑炭……
“啊……”
林嘯天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快走!!”
刺刀,頂在了他的後心上!
林老虎一把將兒子從地上拽了起來。
“走。”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他已經死了。
……
兩輛卡車。
正如王麻子所說。
不,是三輛!
三輛蓋着帆布的軍用卡車,就停在村口!
卡車旁邊,架着兩挺……黑洞洞的……歪把子機槍!!
槍口,對準了曬谷場!
曬谷場上,已經……已經跪滿了人!
不……不是人……
那是一群……被嚇破了膽的、瑟瑟發抖的……牲口。
老人、孩子……還有……還有女人!
那些昨晚沒有來得及跑掉的、藏起來的老弱婦孺……
全被……全被揪出來了!
一百多人……
不……
只有七八十個……
村裏……一百二十三口人……
剩下的……
林嘯天不敢想!
他看到了!
王麻子!
那個昨晚來報信的王麻子!
他就跪在人群的最前面,渾身是血,那條受傷的腿,已經……已經斷了……
他還看到了……
趙秀!!
“娘!!”
林嘯天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看到了!
他娘趙秀,就跪在人群中!
她的頭發……全白了!
僅僅……僅僅一夜之間!
她的頭發,全白了!
她那張原本豐腴的臉,此刻……蠟黃、浮腫……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個方向。
林嘯天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棵……吊着村長老李的……大槐樹。
“娘!!”
林嘯天瘋了,他掙脫了日本兵,就要往人群裏沖!
“八嘎!!”
“砰!!”
一個日本兵,用槍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後背上!
“噗通!”
林嘯天被砸倒在地!
“嘯天!!”
那個跪着的、如同石雕一樣的女人,終於動了!
她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
“嘯天!我的兒啊!!”
趙秀一把將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裏,那幹枯的手,拼命地摸着兒子的臉!
“娘……娘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嗚……”
“娘!!”林嘯天也抱住了母親,他能感覺到,母親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娘……你沒事……你沒事就好……爹!爹!!”
林老虎,也走了過來。
他看着那個一夜白頭的妻子,又看了看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兒子。
他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走過去,默默地……跪在了妻兒的身邊。
一家三口。
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曬谷場上……
團聚了。
“安靜!!”
“都給老子……跪好!!”
翻譯官的公鴨嗓,再次響起!
一個日本軍官,披着黑色的呢大氅,腰間挎着指揮刀,從卡車後面,緩緩地走了過來。
他戴着白手套,手裏……還拎着一根馬鞭。
他走到人群面前,那雙藏在帽檐下的眼睛,像鷹一樣,掃視着這群跪着的人。
他似乎……很滿意。
他點了點頭,用日語,緩緩地開口了。
翻譯官立刻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用鐵皮喇叭,把那冰冷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曬谷場!
“大日本皇軍……曹長閣下!問你們!!”
“昨天晚上……往山上跑的人……都去哪兒了?!”
……
死寂。
整個曬谷場,一片死寂!
沒有人回答。
只有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閉嘴!!”
軍官旁邊的衛兵,猛地掏出了手槍!
“砰!!”
他朝着天空,開了一槍!
哭聲,戛然而止!
“我再問一遍!!”翻譯官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
“跑掉的人!都去哪兒了?!”
“還有……你們的槍!!”
“你們這幫獵戶……藏起來的槍!!”
“都……藏到哪裏去了?!”
還是……一片死寂。
軍官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用馬鞭,指了指人群。
“告訴他們。”他用日語,冷冷地說道。
“翻譯官!給他們……翻譯!”
“嗨依!!”
翻譯官立刻扯着嗓子,喊出了那句……王麻子在幾個時辰前,就已經預言過的……催命符!
“曹長閣下說了!!”
“交——出——槍——支!!”
“否則……”
“全——村——”
“……死——啦——死——啦——的!!”
這句話,像一道喪鍾,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人群,開始騷動!
“俺……俺們沒槍啊!!”
“槍……槍早就交了啊!!”
“太君!饒命啊!!”
幾個膽小的老人,已經開始磕頭!
“哼……”
軍官冷笑了一聲。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他對着身後的一個日本兵,使了個眼色。
那個日本兵,獰笑着,點了點頭。
他端着三八大蓋,走到了人群的邊緣。
那裏,跪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是……是村東頭趙木匠的二兒子,趙二蛋!
他……他嚇得尿了褲子!
“太君……太君……別殺我……我……”
“砰!!”
槍聲,響了!
趙二蛋的後腦勺,猛地炸開了一朵血花!
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一頭……栽倒在了雪地裏。
“啊——!!”
“殺人了!!殺人了!!”
人群,徹底炸了!
“二蛋!!”趙木匠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嚎,就要撲過去!
“砰!砰!”
又是兩槍!
趙木匠的胸口,也被打穿了!
“跑啊!!”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
跪在最後排的一個年輕人,猛地站了起來,發瘋似地……就要往村外跑!
他以爲……他能跑得過子彈!
“噠噠噠噠噠——!!”
村口,那挺歪把子機槍……
響了!
一道火舌,瞬間舔過了那個年輕人的後背!
他……他整個人,被打成了兩截!!
“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
哭喊聲!
求饒聲!
整個曬谷場,徹底淪爲了地獄!
“都……都不許動!!”
“誰動……誰死!!”
翻譯官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拼命地用喇叭嘶吼着!
日本兵舉着刺刀,把騷動的人群,又逼了回去!
血,染紅了曬谷場的雪。
軍官……很滿意。
他緩緩地走到了那具……被打成兩截的屍體前,用馬鞭,嫌棄地戳了戳。
“現在。”
他緩緩地開口。
“可以……開始搜了。”
“嗨依!!”
十幾個日本兵,獰笑着,端着槍,開始……挨家挨戶地……
搜查!
那些……已經被燒成了焦炭的……廢墟!
而跪在曬谷場上的林嘯天一家……
趙秀,死死地抓着兒子的手,指甲……已經掐進了肉裏!
林老虎,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那只獨眼……看着地面。
林嘯天,看着那兩具……還在冒着熱氣的屍體……
他的身體,在劇烈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