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着趙二蛋和趙木匠的屍體，在慘白的雪地上，緩緩地……畫出了一幅刺眼的圖畫。
那挺架在村口的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還散發着硝煙的熱氣。
曬谷場上，七八十個幸存的村民，如同被凍僵的鵪鶉，跪在雪地裏，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搜！！”
“快！！”
“每一個角落……都不要放過！！”
十幾名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那片已經化爲焦炭的廢墟裏，瘋狂地翻找着。
他們用刺刀扒拉着燒黑的房梁，用槍托砸開那些還沒燒盡的櫃子，一腳一腳地踹開那些堵住地窖口的瓦礫。
“報告曹長！！”
一個日本兵跑了回來，立正敬禮。
“趙家大院……沒有發現！”
“報告！！”又一個士兵跑了回來。
“李家……李家燒光了！什麼……都沒有！”
“報告！王麻子家……只有……只有幾把砍柴刀！！”
一個……又一個的士兵，跑回來報告。
答案，全都一樣。
沒有！
沒有！
還是沒有！
連一根槍管都沒找到！
“廢物！！”
那個穿着黑色呢大氅的日本軍官——曹長，終於失去了耐心。
他“唰”的一聲，抽出了腰間的指揮刀！
雪亮的刀光，晃得所有人眼睛一痛！
“八嘎呀路！！”
他用日語，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一群……沒用的東西！！”
“連幾條……藏起來的槍都找不到！！”
“砰！！”
他一腳，踹在了旁邊那個翻譯官的肚子上！
“哎喲！！”
翻譯官那瘦高的身子，像一只蝦米，瞬間弓了下去，慘叫着倒在了地上。
“曹……曹長閣下……饒命……饒命啊……”
“翻譯！！”軍官用刀，指着翻譯官的鼻子，那雙藏在帽檐下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
“你的……你的！說！！”
“這幫……滿洲賤民！！”
“槍！到底……藏在了哪裏？！”
“我……我……”翻譯官嚇得渾身發抖，他連滾帶爬地跪了起來，指着曬谷場上的村民，聲音都變了調！
“閣下……閣下息怒！！”
“一定……一定在他們身上！！”
“不……不……在他們……他們腦子裏！！”
“他們……他們知道！！”
“他們……就是不說！！”
翻譯官爲了保命，拼命地想要找出一點有用的信息！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樣，在跪着的人群中……瘋狂地掃視！
他在找！
找一個……能讓他活命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掃過了渾身是血的王麻子……王麻子……已經廢了……
他掃過了那些嚇得屎尿齊流的老人……沒用……
他掃過了那些抱着孩子、瑟瑟發抖的女人……更沒用……
突然！
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個……跪在人群中，卻跪得筆直的……身影！
那個身影，高大、魁梧！
即使是跪着，也像一截燒不倒的黑炭！
最要命的……是那只……
那只……獨眼！！
在所有人都低着頭、不敢喘氣的時候……
那只獨眼……竟然……
竟然在……瞪着他！！
翻譯官，渾身一個激靈！
他……他想起來了！
他認出這個人了！！
“啊！！”
翻譯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撲到了那名日本曹長的馬靴前！
“曹長閣下！！”
“我……我想起來了！！”
“閣下！！”
他指着那個獨眼的身影，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叫！
“他！！就是他！！”
“他……他叫林老虎！！”
“是……是這個村裏……最有名的獵戶頭子！！”
“他……他不是一般的獵戶！！”
翻譯官爲了加重自己的籌碼，拼命地嘶吼着：
“他是……他是前清的……射手！！”
“他……他當過兵！！”
“是……是神槍手！！”
“槍！！槍一定……一定是他藏起來的！！”
“問他！！閣下！！只要問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哦？？”
那名日本曹長，終於……來了一絲興趣。
他的目光，越過了翻譯官的頭頂，落在了那個……跪得筆直的獨眼男人身上。
“前清……射手？”
他用日語，玩味地重復了一遍。
他緩緩地，收起了指揮刀。
他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林老虎。
“把他……”
“……拉出來。”
“嗨依！！”
兩名早就憋着一股火的日本兵，獰笑着，一左一右，沖進了人群！
“娘！！”
林嘯天的心，猛地一揪！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兩名日本兵，粗暴地推開了他娘趙秀！
“滾開！！”
“啊！！”趙秀被推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娘！！”
“當家的！！”
“八嘎！！”
兩名日本兵，像拖死狗一樣，抓住了林老虎的胳膊！
“起來！！”
“滾出去！！”
“爹！！”
林嘯天瘋了！
他看着父親被那兩雙沾滿了血腥的手抓住，他腦子裏的那根弦……
“嗡”的一聲……
斷了！！
“放開我爹！！”
他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像一頭被激怒的幼虎，猛地從地上彈射而起，就要往那兩個日本兵身上撞！
“嘯天！！”
“孩子！別動！！”
“砰！！”
林嘯天……沒有撞到。
他的後背，被一雙……不，是三四雙幹枯的手……死死地抓住了！
是娘！
是趙秀！
他那一夜白頭的娘，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後面……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嘯天！不要啊！！”
“兒啊！你……你不能去啊！！”
趙秀發出了淒厲的哭喊！
“放開我！娘！放開我！！”林嘯天拼命地掙扎！
“他們……他們要殺我爹！！”
“不會的！不會的！！”
旁邊，那個斷了腿的王麻子，也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林嘯天的腳踝！
“兄弟！！”
“林……林兄弟！！”王麻子疼得滿臉是汗，但他抓得死死的！
“忍住！！”
“你……你他媽給老子忍住！！”
“你現在沖上去……你……你就是白送死啊！！”
“你爹……你爹他……他白藏槍了啊！！”
“放開！！”
“砰！！”
一個日本兵，回過頭，看到林嘯天的掙扎，他獰笑着，抬起腳，一記軍靴，狠狠地踹在了林嘯天的胸口！
“噗——！！”
林嘯天只覺得胸口一悶，一口氣沒上來，那股蠻力……被死死地壓了回去！
“嘯天！！”
“兒啊！！”
趙秀哭得幾乎暈厥過去，她死死地把兒子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裏！
“不許看！！”
“嘯天……娘求你了……不許看啊！！”
“嗚嗚嗚……”
“放開……”
林嘯天被母親和幾個村民，死死地按在了雪地裏。
他動彈不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看着父親林老虎，被那兩個日本兵，拖到了曬谷場的正中央！
“跪下！！”
一個日本兵，一腳踹在了林老虎的腿彎上！
“噗通！”
林老虎高大的身軀，重重地……跪在了那片……被趙木匠父子倆的鮮血……染紅的雪地上。
他跪下了。
但他那條脊梁骨……
依舊筆直！！
“呵……”
日本曹長，走到了林老虎的面前。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這個……只剩一只眼睛的男人。
“你。”
他用馬鞭，點了點林老虎的額頭。
“就是……林老虎？”
翻譯官趕緊跟了上來，把喇叭遞到了嘴邊：
“老東西！！”
“曹長閣下……問你話呢！！”
“你……就是林老虎？！”
林老虎，沒有回答。
他那只獨眼，緩緩地……抬了起來。
沒有恐懼。
沒有憤怒。
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他就那麼……平靜地，迎着那名曹長的目光。
“喲呵？！”
“他媽的……還敢瞪眼？！”
翻譯官一看這架勢，氣焰又囂張了起來！
他狗仗人勢地沖上去，一個大嘴巴，就朝着林老虎的臉，狠狠地扇了過去！
“啪！！”
清脆的耳光聲，響徹了整個曬谷T場！
林老虎的頭，被打得偏向了一邊。
半邊臉，迅速地腫了起來。
“爹！！”
林嘯天在人群中，發出了一聲困獸般的嘶吼！
“問你話呢！！”
“說！！”
翻譯官指着林老虎的鼻子，那公鴨嗓，尖利得刺耳！
“你家的槍！！”
“還有……村裏人藏起來的槍！！”
“都！！”
“……藏——在——哪——裏——了？！”
“……”
林老虎，緩緩地……把頭轉了回來。
他那只獨眼，依舊……平靜地，看着面前的軍官和翻譯官。
他……
一言不發。
“……他媽的！”
翻譯官的臉上，掛不住了！
“曹長閣下……您看……他……”
“哼。”
日本曹長，冷笑了一聲。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
他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對着旁邊的一個士兵，輕輕地……
歪了歪頭。
“嗨依！！”
那個士兵，獰笑一聲，猛地舉起了手裏的三八大蓋！
他沒有用刺刀。
他……用的是槍托！
“呼——！！”
那沉重的、包裹着鐵皮的槍托，帶着風聲，狠狠地……砸向了林老虎的胸口！
“砰——！！”
一聲悶響！
那聲音，像是砸在了……在場每一個村民的心上！
“呃！！”
林老虎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跪着的雙腿，甚至被這股巨力，砸得……往後平移了幾寸！
雪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拖痕！
“爹！！”
林嘯天的眼珠子，瞬間就紅了！
“當家的！！”趙秀已經哭不出聲了，她只能發出“嗬嗬”的、類似抽風的哀鳴！
“噗……”
林老虎低下頭，一口鮮血……夾雜着內髒的碎片……
噴涌而出！
染紅了他面前的……那片雪地。
“說……還是不說？！”
翻譯官的喇叭，幾乎懟到了他的臉上！
“槍！！在哪裏？！”
“……”
林老虎，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那只獨眼，依舊……死死地盯着那名曹長。
他……笑了。
他那張沾滿了血污的臉，竟然……扯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八嘎呀路！！”
“你……你還敢笑！！”
翻譯官，徹底被激怒了！
“打！！”
“給我……狠狠地打！！”
“砰！！”
又是一記槍托！
這一次，是狠狠地……砸在了林老虎的肩膀上！
“咔嚓！！”
一聲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林老虎的左肩，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塌了下去！
“啊——！！”
這一次，林老虎，終於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
但他……依舊跪着！
“爹！爹啊！！”
“放開我！！”
林嘯天瘋了！他像一頭發狂的公牛，猛地站了起來，撞開了按着他的王麻子！
“畜生！我跟你們拼了！！”
“嘯天！！”
“八嘎！！”
踹他的那個日本兵，再次抬起了腳！
“住手！！”
林老虎，開口了。
他……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從地獄裏傳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
林嘯天，停了。
趙秀，停了。
那個要抬腳的日本兵，也停了。
翻譯官，大喜過望！
“哈！！”
“曹長閣下！他……他要說了！他要說了！！”
他趕緊把喇叭，遞到了林老虎的嘴邊！
“快！快說！！”
“槍……在哪裏？！”
林老虎，跪在地上，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撐着雪地。
他那只獨眼，流着血。
他看着那個……一臉興奮的翻譯官。
他緩緩地……張開了嘴。
“噗——！！”
一口……
濃稠的、滾燙的……
血痰！！
不偏不倚……
狠狠地……
吐在了翻譯官……那張得意忘形的臉上！
“……”
時間，仿佛靜止了。
翻譯官……愣住了。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口血痰，順着他的鼻子，緩緩地……流淌下來……
“啊——！！”
“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翻譯官，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叫！
“八嘎呀路！！”
“你個……你個老不死的……！！”
“你……你敢吐我？！”
他瘋了！
他一把搶過了旁邊日本兵手裏的步槍！
“我殺了你！！”
“我他媽……殺了你啊！！”
他舉起槍托，像雨點一樣，朝着林老虎的頭、臉、身上……
瘋狂地……砸了下去！
“砰！！”
“砰！！”
“砰！！”
“住手！！”
那名日本曹長，厲聲喝道！
翻譯官……停了。
他舉着槍托，還在劇烈地喘息。
而林老虎……
已經……
倒在了地上。
他滿臉是血，那只獨眼……已經腫得……睜不開了。
他整個人，蜷縮在雪地裏，一動不動……
“爹……”
林嘯天，跪在人群裏。
他不掙扎了。
他也不喊了。
他就那麼……跪着。
他看着那個……倒在血泊裏的身影。
他那雙通紅的眼睛裏，沒有……一滴眼淚。
只有……
火。
能……燒光這片天地……
……燒光這幫畜生……
……的火！！
“忍住！！”
趙秀，用那只枯瘦的手，死死地抓着兒子的胳膊！
她的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兒子的骨頭裏！
“嘯天！！”
“你爹……他還沒死！！”
“你……你要是動了……”
“你……就是……親手……殺了他啊！！”
“忍住！！”
“爲了……爲了你爹……”
“爲了……你娘……”
“……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