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大隊的大喇叭,就像村裏的老槐樹一樣,枝枝蔓蔓伸到了每家每戶的屋檐下。
當那則關於恢復高考的新聞,像一顆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在大隊部院子裏激起千層浪時,那清晰的播音腔,也一字不落地傳進了林家的土坯房裏。
王秀蘭正坐在炕沿上,手裏拿着塊舊布,準備給女兒納雙新鞋墊。聽到喇叭裏傳來女兒清亮又堅定的聲音宣布要播送新聞時,她心裏“咯噔”一下,手裏的針就扎進了指頭裏。
“這死丫頭,又去折騰啥了……”她一邊嘟囔着,一邊把滲出血珠的手指含進嘴裏。
躺在炕上養傷的林滿倉,也皺着眉,支起了半個身子,側耳聽着。
然後,那則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新聞,就這麼毫無預兆地,通過大喇叭,灌滿了這間簡陋的屋子。
“……恢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
“……擇優錄取……”
王秀蘭手裏的針線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棉線和頂針滾了一地,她卻渾然不覺。
林滿倉叼在嘴角的旱煙鍋,煙絲明明滅滅,他像是被點了穴,一動不動。
當最後那句“最低學歷要求爲……小學畢業”響起時,整個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靜得能聽到窗外秋風卷起落葉的沙沙聲。
王秀蘭愣愣地坐在那兒,眼睛眨了又眨。這兩個多月來,女兒反常的舉動,村裏人的指指點點,親戚們的“好心”勸說,她心裏的愁苦和抱怨……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裏飛速閃過。
她想起女兒離婚後,非但沒有哭鬧,反而一頭扎進那些破舊的書本裏,日夜苦讀。
她想起自己背地裏跟婆婆抱怨,說女兒魔怔了,不曉得圖個啥。
她想起前幾天劉嬸來說媒,那個幾十裏外的瘸子,她氣得回家掉了半宿的眼淚,覺得女兒這輩子都完了。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女兒不是魔怔了,不是自暴自棄,她是在爲自己爭一條活路!一條他們老兩口想都不敢想的通天大道!
王秀蘭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不是委屈,不是難過,而是一種混雜着心疼、愧疚和驕傲的復雜情緒。她捂住嘴,怕自己哭出聲來。她這個當媽的,沒啥見識,這兩個多月,非但沒能幫上女兒一點忙,還在背地裏唉聲嘆氣,拖了女兒的後腿。
她心裏堵得慌,又酸又脹。
炕上的林滿倉,這個悶了一輩子的莊稼漢,默默地拿起火柴,“嚓”的一聲,重新點燃了熄滅的煙鍋。
他“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着,煙霧繚繞,熏得他眯起了眼睛,也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緒。他這輩子,嘴笨,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對女兒的疼愛,全都藏在了一件件小事裏。女兒愛吃甜的,他就偷偷把供銷社發的糖票攢下來換成糖塊;女兒身子弱,地裏重活他從來不讓沾手。
當初女兒要離婚,他嘴上不說,心裏比誰都疼,夜裏愁得翻來覆去睡不着。他不懂女兒爲啥非要那張紙,但他信自己的閨女,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現在,他全明白了。
一袋旱煙抽到了底,林滿倉把煙鍋在炕沿上使勁磕了磕,煙灰落了一地。
他轉過頭,看着還在抹眼淚的婆娘,喉結滾動了一下,用那被煙熏得有些沙啞的嗓子,嗡聲嗡氣地開了口。
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
“這些日子,把鍋裏稠的給娃吃。記得,加點糖。”
王秀蘭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鍋裏稠的,就是每天煮粥時,上面那層最養人的米油和最軟爛的米粒。在糧食精貴的年代,這是一家最好的營養品。
加點糖,是這個不善言辭的父親,能想到的、對女兒最高級別的疼愛和支持。
王秀-蘭用力地點了點頭,眼淚掉得更凶了,但這一次,是甜的。
……
從大隊部回來,林晚秋推開家門,迎接她的,不再是母親憂愁的嘆息和父親沉默的壓抑。
屋子裏靜悄悄的,但空氣中那股沉悶的氣氛,已經煙消雲散。
晚飯時,王秀-蘭一言不發地給她盛了滿滿一大碗濃稠的小米粥,粥上面,還小心翼翼地撒了一小撮白糖。
“娘……”林晚秋有些錯愕。
“吃吧,”王秀蘭別過頭去,不敢看女兒的眼睛,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費腦子,多吃點。”
林晚秋看着碗裏那金燦燦的小米粥和晶瑩的白糖,一股熱流涌上心頭。她什麼都沒說,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地把那碗帶着父母無聲愛意的粥,吃得幹幹淨淨。
從這天起,林晚秋真正進入了心無旁騖的最後沖刺。
她的知識儲備,其實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的要求。但最大的問題,在於“協調沖突”。她腦子裏那些後世已經成爲常識的理論、公式和歷史定論,在這個時代,要麼還沒出現,要麼就是截然不同的表述方式。
這就像一個習慣了用智能手機的人,突然要重新學習使用算盤。
她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腦子裏的“成品”,拆解成符合這個時代課本邏輯的“零件”,再用這個時代的語言和思維方式,重新組裝起來。
她的房間裏,煤油燈常常亮到後半夜。桌上鋪滿了演算的草稿紙,牆上貼着記滿重點的便籤。
她不再焦慮,不再急躁。當來自家庭的阻力變成了最堅實的後盾,她整個人都沉靜了下來。
窗外,秋意漸濃。
距離那場將改變無數人命運的考試,還有最後一周。
對林晚秋來說,足夠了。